阿桃從病床醒來的那一刻,她知道某部分的自己,已經不再僵硬凝固,而是徹底崩解。像嗑藥後的迷茫,麻藥還沒完全消退的阿桃在床上搖晃著頭,掙扎起身。一次、兩次、三次…身子卻只能抬高幾公分,又頹然落下。


隔著一張潔白的簾子,她聽見另一頭傳來老醫生和藹的聲音:「看,這就是孩子的頭…」一對夫妻滿懷感恩的聲音邊探問孕育的情況、一邊笑著。阿桃知道,那對夫婦一定抬著頭,專心地,看著X光為她們所透視出的,夢的形象。


阿桃在簾子的這頭嗤嗤笑。再度用左手死命用力攀扶床欄的鐵杆,嘗試起身。


良久,阿桃終於穿上褲子。把夢和陰道一起封閉。




阿桃出生在細雨絲絲的山城,總是獨來獨往,在遲到前的最後一刻進教室聽課,在下課後第一秒鐘離開學校。但阿桃的功課在班上屬一屬二,長得又清秀,和同學於是有了一種疏離感。


我的父親是中學的國文老師,他總稱讚阿桃有不可多得的天份,有時候會幫家境不好的阿桃補課,卻從不讓我觀摩阿桃的作文。父親愈阻止,我就愈好奇─或許好強,我不信,不信阿桃的文章能寫得比我好─阿桃的爸爸阿榮叔是礦坑工人,礦工的孩子,怎麼比得上教師?


礦坑的男人一周在家時間不多,鎮上的孩子不常見到他們。但孩子們只要見到阿榮叔遠遠從路的那頭走來,就會不自禁地降低音量、屏息、拔腿就跑。


每當我不小心望進阿榮叔的眼睛,都會感到一陣冰冷。在成為礦坑工人前,阿榮叔是屠夫。每天拿著大刀肢解豬的內臟、四肢,血淋淋的畫面光想就教人發抖。而且阿榮叔身材魁梧,頂著小平頭、說著日、台語混雜的嗓門大聲不已,他從礦坑下工的時候更喜歡拿著酒瓶一路飲回家,臉上烏黑一片、散發酒氣踉蹌走著…。我討厭他。




但和阿桃第一次交談,卻是因為阿榮叔喝醉的一個夜晚。那天月極亮,我在房裡複習白日上過的課程,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驚叫─那是阿桃的母親阿珠姨。這樣的驚叫在鎮上並不陌生,醉酒的男人返家,隔天便有一個摀著嘴角或腫著眼圈的女人。但這次的驚叫劃破了月。阿珠姨從石階斜巷上滾下來了,在那個晚上。


父親是第一個衝去看阿珠姨的人,我跟著向外奔,看見阿珠姨全身都有瘀青、左眼流著血;而阿桃站在碎裂的月光中,帶著和平時一樣漠然的表情,但臉上有淚。


那是第一次,我覺得阿桃像個少女,像我,對這世界的某些事,懷有驚恐。




那晚之後,阿桃整整一周沒有來上課。阿珠姨的事整座小鎮都知道了。學校老師託我放課後到阿桃家,把筆記帶給阿桃。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阿桃家。


那天是難得的好天。但或許阿桃家門前那株鹿仔樹太高大茂密,又或是已近傍晚,她家看起來仍是陰陰暗暗的。一直聽說阿桃家養了條啞巴狗、從來不吠、也很怕人。雖然和阿桃住得不遠,但是從沒見過那條狗。


不過到阿桃家的那天終於看見啞巴狗,非常乾巴瘦弱,和阿珠姨好像。牠緊盯我,我也看著牠,直到一陣風起,吹動阿桃家沒有關緊的木門,咿呀咿呀,狗爬起身走進門,我才跟著狗一起進入阿桃的世界。


但腳才踏進去,我就逃了出來。阿桃看我慌亂跌撞地奔出她家,沒有生氣,但表情帶著「好─學─生」的嘲弄。我幾乎快哭出來,怕那些蟲子飛撲到我的臉上。怎麼會有人讓自己家的牆上爬滿那麼多蟑螂?阿桃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那一瞬間忽然懂得為什麼阿桃總是那樣鎮定。


阿桃走向表情扭曲的我,冷冷地問:「幹嘛?」

「老師要我把筆記拿給妳。」

她頓了一下說:「不必了。」

然後我們就沉默了。

「妳家都一直那麼多蟲嗎?」禁不住好奇,我還是開了口。

「妳怕?」

「有一點,很髒啊,也可怕;阿珠姨不去醫院住在家裡這樣行嗎?」

阿桃看了我一眼,嘲弄冷淡地聲音沒那樣明顯了:「是嗎?很多時候,人比蟲可怕。」


這時屋裡傳來阿榮叔的叫聲:「死阿桃!叫妳去拿酒妳是死去哪裡!」阿桃扯了嘴角說「我要回去了」。然後瘦弱的身子便走回、隱入陰暗的門裡。




那天起,忽然覺得阿桃沒有那麼不討人喜歡,反而有點讓人同情。她回到學校以後,我便開始主動跟她說話。阿桃好像有點驚訝,但也沒有拒絕我。一陣子以後她才說:「我還以為妳這種好學生會瞧不起我們這種人呢。」


「一開始的確不喜歡妳啊。」我這樣對她承認,「但不是瞧不起妳…好啦,可能有一點,像嫉妒還是什麼的,爸爸說妳文章寫得很好,有點吃味。」

阿桃聽完咯咯笑了起來,而後卻又恬淡地說:「要謝謝老師呢。他,借我很多書、幫我很多。」
「那妳作文借我看。」

「可以啊。不過,要去別的地方看。」

「去哪?現在上課耶?」

「走就是了!」




阿桃拉起我的手,小跑步到學校後門,指著牆,要我翻過去。我睜大眼看她,「怎麼?妳又不敢了嗎?」語畢手腳俐落地先我一步。我還在猶疑,阿桃便大聲地喊:「李欣!快一點!」怕引起老師的注意,只好心一橫也爬了,人生第一次翻牆。


越牆後迎面又是阿桃那張嘲弄的臉。


「妳怎麼老是這種表情?很討人厭耶!」


她沒有回我話。拎著書包往前走。
走了幾步以後她回頭問:「妳真的想要看我的作文?」我點頭。


阿桃沒有再說話。走到市場旁的巴士站牌等車。
「我們,去海邊。」




上了車,阿桃把作文簿丟給我。自己靜靜地望向窗外。
作文簿除了父親規定的文章以外,還有阿桃和阿榮叔的事。


阿桃曾經被阿榮叔欺負。


我盯著作文簿,吶吶地問:「我爸…老師沒有說什麼嗎?」
阿桃偏頭看我,只說:「我不會離開家的。我媽會被打死。」


阿桃就一直被欺負著。


那天以後我才知道,每當阿桃發生「那件事」,就會逃課坐上巴士。她說她喜歡透過不潔淨的窗凝視方格之外的世界。「這些年代久遠的車廂欠缺刷洗,座椅的綠色塑膠皮上,浸染往來乘客的汗漬與街市的空氣。」阿桃說,巴士的味道不甚好聞,卻能逼迫她記憶時間以及躁動的尖銳。


我似懂非懂。


每當阿桃對我重覆這段話的時候,她纖細的手指總會輕撫過座椅露出黑黃棉墊的裂隙,忽然輕佻地媚笑補充:「我想一定有人曾在這裡自慰呢。」看我不知如何回應,阿桃總大笑:「好學生啊,妳。」


後來、很後來,翻讀阿桃留給我的日記簿才知道,我的無所適從、我的未經人事,以及我是我,才能提醒原來她還是十六歲的少女。




有一天,父親終於發現我和阿桃一起逃課,氣得痛揍我一頓。雖然向父親解釋阿桃需要人陪,父親卻聽不進去。忽然間,對什麼事也沒有為阿桃做的父親覺得憤怒起來,和父親大吵一架,我去找阿桃。


阿桃沒有說什麼。只說:「走吧,去海邊。」阿桃說她喜歡和好學生一起搭車,但不是放課或上學,而是逃課的時間。我問她為什麼?她笑而不答。


那天傍晚我們回到鎮上,阿桃說「回家記得跟老師道歉」。我撇了撇嘴,她忽然有別以往地露出溫柔的笑說:「記得呦,再見。」


隔天早上,阿桃就沒有再來學校了。
後天也沒有、大後天也沒有。
阿桃再也不來學校了。




從中學畢業後的某一天,我收到包裹,是阿桃寄來的!裡頭是她的日記簿。

「如果有了孩子怎麼辦?」一天晚上的激情,他在我的身體裡面發洩。

他有點懊惱,說覺得這樣是傷害我。「下次,下次不要這樣。」

他抱著我,對我,但其實更是對自己說。

我輕笑一聲,追問:「我說:『如果有孩子怎麼辦?』」

他沉默一下,望進我盛滿期盼的雙眼說:「那就娶妳回家。」

我一愣,卻故意嘲弄、試探:「是嗎?那李欣和你太太怎麼辦?」

他很快地回我:「所以下次,就不要在裡面了吧。」


「他說的對,這有傷害。」

阿桃的日記,最後停在她去醫院的那一天。




恍惚著,帶著阿桃的日記,我一個人跳上那路往海濱的巴士。巴士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我好像睡著了,並且夢見阿桃像隻鷹隼在海面上空盤旋,無處降落。
驚醒後,才發現我和阿桃所在的這座城始終在發潮。夢,成住壞空。


天邊滾著悶雷,雨出一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