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潛
按習俗,家中有喪,不得過端午。駕著車,行上高速公路,在62線的終點,抵達那一整排,繪了青天白日滿地紅卻已斑駁的水泥房。那是礦主李建和提供的宿舍。礦坑關閉後,李家曾一度驅趕所有的住民;後來妥協,戶籍未遷走的,就得以不斷居住。這裡的房舍沿山而立,由矮至高,整體來看,是一片龐大的黑,掛在山壁。
一名婦女在第二階的房子前頭燒著金紙,看著闖入這片黑的我。
「妳好,請問賴生榮卡早住底叨?」
「妳係伊…?」
「賴仔係阮阿公啦。」我回答:「伊前一陣子過身,我想說,返來遮看覓。」
「妳係伊…?」
「賴仔係阮阿公啦。」我回答:「伊前一陣子過身,我想說,返來遮看覓。」
婦人吟哦一聲:「啊,賴仔啊,那按呢?卡早恁阿公對阮大家攏真照顧哪!」接著交代她的媳婦接手燒完她手中的金紙;要我將車開回車道往上再爬一個坡。她則步上階梯,站在一株大榕樹下等著。
「彼棟就是。」婦人舉起右手,指著一棟兩層樓高的水泥房,那是這片山壁上最臨海的房子,原本應該斑駁的牆色,被塗上乳黃的水泥漆。「今嘛只剩一戶人住底咧彼。」
道了謝,步上矮仄的階梯。雜草叢生,房舍沒有大門,只用幾塊木板釘住。從這棟房舍往左下方望,是已經封閉的礦坑隧道。狗兒三三兩兩徘徊在荒廢的造景廊道,廊道上的樹叢彎曲圍成一條深綠的隧道,牠們奔起腳步,鑽過礦坑的圍籬,像鑽過宮崎駿動畫裡經常出現的時空祕徑,忽忽然就消失了。
「啊拎係對叨來?」樓下傳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半脫著防寒衣,刁根菸。我重複來意,他驚呼出聲:「厚!拎阿舅甲我係國校(小學)同窗啦!」得知我想探訪以前外公居住的房子,他爬上樓來,踢開木板,領我進門。
入門後映入眼中的是三口大灶,三個灶代表這裡住了九戶人家,每三戶人,共用一口。右手邊,是像火車車廂一樣的房間,用著薄薄的木板隔起,每一間房,就住一戶人。透著窗戶勉強映入的光線,有點難以想像,這樣四坪不到的房間,怎麼住得下一家人?
「這房間也太小間了吧?」我開口問。
「對啊,所以礦坑關了以後,大家就想辦法,攏搬走了。」男人說:「親像妳阿公,嘛係搬走幾十年了。今嘛遮沒剩多少人;阮嘛係搬企台北,拜六才返來藏水。」
「對啊,所以礦坑關了以後,大家就想辦法,攏搬走了。」男人說:「親像妳阿公,嘛係搬走幾十年了。今嘛遮沒剩多少人;阮嘛係搬企台北,拜六才返來藏水。」
我望著窗,玻璃自然是碎裂的;山被格在窗景裡,奇異的是,每一扇窗看起來,竟顯得空透淨無。
窗景映入的那片山後,是阿美家園。彼時從東部遷徙而來的勞工們,定居在這裡。 我想起小阿姨說,你和那些阿美族人感情很好。逢年過節,總是扛去一大箱一大箱的啤酒,和她們歌唱對飲。你的顫啞嗓音,會從山的那一頭傳過來。「但是阿嬤很氣,因為我們明明就沒錢啊。」
所有的工頭裡,你最赤窮。你死後,我因為遺憾自己身為記者,為許多人留下紀錄卻殘缺了你,於是尋找建基煤礦的資料,整理你的遺物。在夏潮的一篇訪調裡,看到了當時工頭會苛扣工人薪水的紀錄。那時候我很疑惑,你也是其中一員嗎?
在遺物堆裡,發現了許多泛黃證件,其中一張,表明了你是工會的成員。小阿姨說,當時阿嬤總對你說「大家都這麼做」,但你,從不苛扣。你照顧著那些工人,儘管那將引起家庭紛爭。
「你阿公就是個很奇怪的人。」小阿姨說,一次颱風天,風高浪急,你卻什麼雨具也沒帶就走去海邊。
「去海邊幹嘛?」
「他說他去散步。」
「颱風天?」
「對啊,結果他撿到了一隻龍蝦。很高興地拿回來煮。」
「去海邊幹嘛?」
「他說他去散步。」
「颱風天?」
「對啊,結果他撿到了一隻龍蝦。很高興地拿回來煮。」
想起這件事,笑了出聲。想像你當時的喜悅,笑容揚起時總會瞇起來的雙眼;想像倒楣的龍蝦,掙扎著牠的肢體,而你用手拎著牠,跨著向外張揚的步伐,吹著口哨回家。就在此時,跳蚤在暗黑之中,不斷爬上小腿。阿舅的同窗笑了笑說,其實也沒什麼好看了,荒廢的這裡,「不如下樓來吧。」
男人領我走進他家,簡陋的廳堂坐著七、八個大男人,豔陽高照的天氣,桌上卻擺著電磁爐,上頭有一鍋滾燙的魚湯,桌上還有一盤生魚片。「這是透早我企海邊抓返來的,很鮮!妳緊呷。」吆喝其他人為我盛湯,一邊把筷子和山葵醬油遞給我。
望著魚,很是尷尬。一是太熱,二是,基本上對海鮮敬謝不敏。
怕腥,城市出生的我,吃不到真正的鮮魚。每當家裡煮起魚湯、螃蟹或蝦,並保證「這是她們靠著自小吃海鮮的海口人眼光挑選的」,總在嘗試一口後,撇頭離去,邊說「好臭好臭」然後挨罵。這幾年,對魚湯的印象更差,因為你病後,餐桌總擺著一鍋你喝的魚湯。那鍋湯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了海口人的判準,腥味極重,讓人聞了作噁。唯獨你,日夜地喝它。
我捧著湯。湯底是味噌,魚塊從微濁的乳黃色湯中露出;碗裡漂出的氣味,確實不腥,但我依然不大想喝,佯裝在等魚湯涼,一口氣一口氣地慢慢吹進湯裡,碗裡蕩起漣漪。
「要緊飲!魚湯冷了就歹呷!」阿舅的同窗見狀催我,「卡早拎阿公甲拎阿舅攏嘛愛呷遮!」 躲不過了,只得喝。
咕嚕下肚,口裡散發的,竟是甜味。
「好喝耶。」我很驚奇。
「物件鮮一定好呷啊!」
「物件鮮一定好呷啊!」
阿舅的同窗說,雖然到台北定居了,卻忘不了故鄉的這片海。於是假日總驅車回來潛水。你和你的子女們,也曾在那片海裡翺遊,拾貝、打魚,採海菜。新鮮的魚湯,甘甜清爽。你生前不斷喝著一鍋又一鍋的魚湯,是否就在追尋這樣沒有過期的滋味?
告別阿舅同窗。我走到以往你潛水的岬角,阿美族人在灘邊立了遮陽棚,邊烤肉,邊戲水。有些則在腰間繫了袋子,一身輕便地在海裡採集。石鱉、鳳螺、笠螺、壁蜑螺,她們展示袋子裡的戰利品給我看,除了貝類,還有海膽、河豚。
一名阿美族婦人拿起尖刀,剖開了海膽,「吃啊,」她說:「很甜的!」略深的粉紅色澤,水汁汨汨,「不會害妳的,吃。」於是我吃了生平第一顆海膽。生鹹的海味,有點像淚,混和過血。
你知道我不諳水性。儘管喜歡大海,卻只能佇足浪花擊膝的高度。也曾想學游泳,但同儕捉弄式的教導,只增添我對水的恐懼。但那天,我卻在平躺在近岸的海裡。起初緊閉雙眼不呼吸,讓海水淹沒我。馬尾藻漂在身旁,有點刺痛,告知了我沒有下墜。於是感知自己浮了起來,在海中。像有什麼鬆綁了,於是決定添購面鏡和呼吸管,學著偽裝成水族。
但那天之後,全然無法適應,全身僵硬,計較著呼吸管難以咬合、面鏡進了水。儘管那水淺得只能淹沒平躺的我,卻覺得「不行不行,我一定會淹死」。一次,繼續吞吐著不順暢的氧氣,氣惱地想放棄。攤平了手腳,瞬間卻發現魚群全來了。
光透進海裡,閃耀一群幾近透明的魚苗,魚苗飛過眼前,綻亮如星。
在水底,我依嗚呀哇地叫著,激動得想哭。抬頭浮出水面,卻又大笑出聲。
在水底,我依嗚呀哇地叫著,激動得想哭。抬頭浮出水面,卻又大笑出聲。
從今爾後,如如不動。
親愛的你,我會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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