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媽媽的藥袋
約莫是我小學四、五年級,經常,會接到房仲業者的電話:「請問你們家要賣房子嗎?」異常頻繁、雨後春筍般,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電話一通接一通,當時的價碼是六百萬,以我們家五十坪的坪數換算,一坪是十二萬。
每每接到,就會疾言厲色掛電話。想那大概和遷徙的經驗有關。新莊的這個家是外婆家,出生不久後,母親隨著男人陸續住個幾個地方,包括天母、樹林、有些地方已經想不起來。記得天母和樹林,前者是因為房子鬧鬼,樹林則是因為,窗戶正對著火車。隆隆聲響與急駛的畫面回想起來,總帶有強制的扭曲感。每回遷徙,雖然沒有轉學,但對每個新住所都得重新適應。後來耍賴不走,就住外婆家,我和母親分隔兩地。直到她和男人分開。外婆家,於是成為安穩的象徵,儘管幼時晚上睡覺總因為踢被、亂滾,被外婆捏得青紫不堪。
外婆家在新莊。新莊是北台灣最早開墾的聚落,古時曾經千帆林立,直至鐵路修築,通往枋橋(現今板橋)、錯過新莊,淡水河道變淺、新莊渡口淤塞,兩座城鎮的地位才就此交換。
外婆她們離開瑞芳的礦坑來到城內時,板橋已經很發達了,手頭沒有幾分錢,遂選在河的另一端落腳。外婆家坐落在思源路以及幸福路附近的福樂街上。識字以後,非常喜歡這幾個路名。一個落沒的城鎮,收容因應代工業而起的移民們,將路命名為「思源」、「幸福」、「福樂」甚至「福壽」,有一種守舊卻知足,企盼,長此以往的意味在。
母親和阿姨們胼手胝足買下的這個寓所,不僅是睡覺吃飯的地方,也是謀生的地方。放學做完功課,就加入手工行列。塑膠花髮夾、電子零件組裝…,第一次認識熱溶膠不是在老師鞭人的時刻,而是在家。
早些年,外婆家樓下大門是木製的,已經壞了很久,怎麼也關不攏。有一回妹放學回家,一個變態躲在樓梯間,忽然衝出來擁住她;梯子的扶手也是鏽蝕歪扭的,一回曾祖母來訪,就摔了跤;樓梯間經常貼著各式各樣的廣告:修漏水、水肥車、鎖匠、抓猴…紅黃藍綠眼花撩亂。這些事,煩瑣惱人,但並非無法解決。我們和鄰居溝通,換了白鐵門、有了對講機;也換掉欄杆,然後每年過年固定重新粉刷牆面直至某天政府宣告不能再張貼廣告。
我們打造我們需要的,用我們在這寓所付出的勞力所換取的報酬。
我們稱這結構為家,因它的起造與更迭囊括了我們的歲月與參與。
但這些隱晦的在這年代不被看見。我的家,有了制式的認識流程:對面是小學,距離近到鐘響後再從床上躍起去上課都不會遲到。小學旁邊就是小公園,公園旁邊就是市場。腳程快的人,十分鐘內可到達一所國中;若騎摩托車走小路,輔大也在十分鐘內可達。思源路上昔日的省立醫院、如今的台北醫院,走路距離也不過十分鐘。公車站牌極多,往士林、天母可搭618、616;台北車站、東區、松山、三重可搭299;板橋可搭99;內湖617;陽明山111;淡水可搭淡海—板橋。近年還多了往土城、中和的路線(不過往木柵指南的路線停了)。而高速公路就在國中附近,自然也是,五至十分鐘內的事。啊忘了說,新莊棒球場也是走路十分鐘內可達。
房仲的滋擾為了這些。十六、七年前,我小學,新莊棒球場還沒蓋。正要蓋,當地政治人物在棒球場和新莊捷運兩者選其一的年代。
後來新莊棒球場勝出,但房仲叨擾的電話沒有停,只是頻率變少。那陣子,我國中,國中後方有一大塊荒地,野草叢生宛若鬼城。我們總會開玩笑說裡頭必定埋了死人,長大以後方知當時,自己竟然了不得地使用了隱喻。當十年前,新莊捷運開始蓋,如今通車、而那片荒地長滿豪宅,我確知那裡真真確確埋了人,至少是,樂生院民。
如今新莊捷運通車、捷運機場線興建中,離我家依然是,不到五分鐘的距離,而光新莊捷運通車,周邊地價已經飆漲到四、五十萬到六、七十萬不等。
約莫三年前,昔日我們稱為臭水溝的中港大排正在整治,台北縣政府說,要連結周邊學校打造「通學步道」,希望打造沒有圍籬並且騎樓暢空的街廓。
當時台北縣政府開了審議式民主式的願景工作坊。我去參加了。會議結論是,學校圍籬應該拆。但後來,不知是經費不足或什麼,圍籬只拆一半(其實是高牆啊),通學步道依舊雍塞。唯有中港大排水變乾淨,打造成親水公園的樣貌。在此同時,兩旁長出了新大樓。是那個時候開始清楚知道,一棟樓的建設不代表城鎮的再造,更不代表城鎮整體的舒適度可以提升。
當時台北縣政府開了審議式民主式的願景工作坊。我去參加了。會議結論是,學校圍籬應該拆。但後來,不知是經費不足或什麼,圍籬只拆一半(其實是高牆啊),通學步道依舊雍塞。唯有中港大排水變乾淨,打造成親水公園的樣貌。在此同時,兩旁長出了新大樓。是那個時候開始清楚知道,一棟樓的建設不代表城鎮的再造,更不代表城鎮整體的舒適度可以提升。
這些天,因為王家都市更新爭議案,當時中港大排整治願景工作坊,黃瑞茂老師在工作坊中回覆居民對區位以及縣政府這些措施時曾說的「這樣未來這裡房價會漲」這句話,彷彿餘音繞梁。我想起台北市政府在都市更新一系列廣告裡,曾有一則「台北好好住」,意指老舊公寓沒有電梯,都市更新後將能讓老人有電梯可以乘坐。年邁的外婆愈來愈需要電梯了吧,但我確信,當她有了電梯,恐怕還是必須穿越被霸佔的騎樓。我也懷疑,當她有了電梯,五十坪的房舍折換之後變小了,我們是否還能和她一起同住?頂樓還能種花嗎?容許野貓咪來這裡吃喝拉撒嗎?生活的紋理、記憶的珍貴、欲求的生活品質,在房子的區位只被化約成數字、當家的起造只剩多數決的這個時刻,正是「好好住」的內涵被捨棄的開始。
都更案還沒延燒前,一直由E追蹤,被其他議題追著跑的我,只看著他的報導。王家被拆那天,還在寫稿。E說「這邊有我們守」,要我放心寫。但王家終究守不住,我只得看它成為殘垣碎瓦。今天到王家,看見一位協助清理瓦礫的男人對王媽說:「謝謝,謝謝妳們的堅持。不然其他人如果遇上這些事恐怕不知道怎麼辦。」
王媽愣了一下,輕輕地說:「沒有,沒有,謝謝妳們。」彎了腰,兩人相互鞠躬。她欠身的姿態有些僵硬,笑也是軟弱的。然後我看見斜揹著背包,站在瓦礫堆前的王媽媽,在身前繫著藥袋。頓時,我的心情跌墜,為了這袋藥,不知能夠治癒誰。
留言
或是有前後文的關係
沒錯在中港大排是一事無成
唯一是讓那排樹沒有被移除
黃瑞茂
啊,這樣寫會誤會。的確是有前後文的關係,那時候居民問了類似的問題。我來補足一下脈絡。謝謝老師:)
另外,那一排樹沒被移除但還是長得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