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區筆記(十)

(嗯,一切都是假的。)



回災區。

610豪雨釀災,同一天,母親剛開完大刀出院。但收到製作人的來信,問:「誰要追蹤呢?」只思考:今晚去,還是明早去?然後回了信,跟母親說:「欸,我等一下要回災區噢。」

是的,「回」災區。

災區在高屏,在南投、阿里山。在中央山脈發源的河流沿線。不在北台。雖然桃園時雨量誇張得嚇人、雖然總統的老家文山區淹了水。雖然輔大學生唱歌責難雨天、在體育館前游泳、屏科大學生騎馬、或是騎著小白鯨泳具、台大校園抓到鯰魚(其實是泰國塘虱魚),「災難新聞」,眼花撩亂。但對我來說,災區,是三年前,被莫拉克重創的那些部落。

不只因為莫拉克太慘,也因為,部落坐落的山脊和河流,是台灣的基底。它們在莫拉克災後的每一吋變動,都牽連著台灣的未來。而行政官僚在這些地區的作為,也預示著,台灣會重生,或繼續墮落。


快速收拾細軟,抓緊出發前的剩餘時間,先上莫拉克新聞網,重整進度,順道打了幾通電話,和製作人討論,然後擬定該往何方。

判斷,雨,大量降往三地門,順往桃源、那瑪夏。路斷了,重病患先行送出,國軍進駐。部分部落已經先行撤離,如三年前寫著SOS 32人亡的新發。相較於莫拉克發生時,行政官員吃父親節大餐或剪髮的癡呆症狀,這一回,似乎繃緊了神經。但道路的情況究竟多糟?重建三年,重建委員會不斷宣揚政績,路為什麼還是這麼脆弱?撤離,其實也只是最基礎,撤到哪裡、後續安置的應變措施又如何?莫拉克強制遷村,爭取留在原鄉的居民,狀況好嗎?當初他們和政府的拉扯,在這次豪雨侵襲下,又會受到什麼考驗?廬山在這次災前就宣佈必須遷建,業者死命爭取留在水的道路。那麼,寶來溫泉如何?

我們先往六龜。試探著前進。

(新開部落路面已經開始積水)

(瀕危的寶來一號橋)


闊別一年多,對災區的景象,已經有些模糊。直到來到六龜大橋,奔騰的水勢,才喚醒記憶。混濁的泥水,毫無疑問地詔告天下:「山林依舊危脆。」沿路行駛,走台27甲往桃源, 行經寶來一號橋,狀況很糟。路基掏空不說,水已經淹上橋墩,瀕臨斷橋的警戒。再往裡走,新開村莊開始積水,路上零星坍方,多半是小規模的土石流,自產業道路或排水溝竄出。居民堆著沙包、開著小山貓自行整理,可以看出,撤離為主,協助極少。這個推測,到了桃源區高中里獲得證實。


今天一整天,多半時間耗在高中里。三年前,直至災後一個多月才到桃源高中里,但當時桃源聯外道路狀況依舊很差。印象中,河床與路面高低落差並不亞於小林村。每每往小林,是亡魂的苦痛讓人震顫,但當時往桃源的這條路,光是錯落的山體,就足夠駭人。



即便如此,這座村莊的死傷人數不足為奇,因此即便小林村就在高中里背面、地質相似,並沒有被列為遷村的重點區域。政府給了土石流警戒的撤離標準,要居民視狀況「由下而上」通報,中央也會視狀況「由上而下」警告,大家通力合作,準備被水追著跑。


(往高中的路基已經掏空)


這次連下三天大雨,一天(110時至126時)超過四百毫米的降雨量,路果然又斷了,便橋下的貨櫃被沖歪,路基只剩下三分之一。我和同事考慮了一下,決定步行走進高中,再看看能否往上到桃源。行經崩塌地,遇見小規模落石,再往裡頭走,遇見了高中里的居民。

「你們哪一台?要找里長嗎?都沒有人來報我們高中的狀況!」男子看見我們,把我們帶往高中里,一路上碎碎抱怨:「政府從來沒有到我們這裡疏過濬。」男子的名字,是曾顯彬,美濃人,在高中里的興中國小,已經服務21年。他抱怨,溪水每逢大雨就暴漲,暴漲的結果,是便橋的重複毀壞。「三年來,我們這裡沒有任何一座橋是真正重建完成的!」

莫拉克災後,曾在災區筆記四探討過是否應該疏濬的問題。其中重點在於,河川的輸砂量與海洋沈積量是否平衡。這一來一往的過程,是科學可以驗證的,但災後三年,政府從未提出相關規劃。災區民眾所見、所知,只有「政府說錢不夠不要作疏濬工程」,或是怪手不斷停留在同一條溪流,反覆刨挖。

2011年,莫拉克新聞網記者何欣潔曾撰文分析災區疏濬難解的癥結:

除了價格過低缺乏誘因,土方的地質、成份、雜質多寡亦影響廠商開採的意願。潘星貝直指,法規的修正是否影響疏濬工作的進行,他不得而知,但河川局之所以疏濬不力,完全是因為「無利可圖」。
曾任六龜民代表會主席的潘星貝指出:「中上游這些淤積是因為土石流生的,含砂量過多,屬於劣質砂石,所以他們才不要採。他們採取土石還很挑,只要好的,不要壞的!我們兩岸居民的安全完全被犧牲。」砂石業者私下透露,在土方採集的過程中,俗稱烏金的卵礫石的價較高,「不必花太多洗石子的工夫,就可以當級配料賣錢。」而雜質過高的災後土方,「的確是比較難處理,成本比較高一點。」

很顯然,一年後,問題依舊在,重建委員會卻自我感覺良好:「莫拉克災後疏濬防洪治水顯成效 民眾肯定」。





(一旦路斷,居民只能各自為政)

路斷,左右著居民的安危。這次桃源區長顏國昌在兩天前,就先下令將重病患外送,避免災害擴大時影響就醫安全。但不過短短兩天,桃源區幾乎又淪為孤島。早上打電話給顏國昌,問他當地狀況如何,顏國昌無奈答以:「通訊時好時壞,路斷得一塌糊塗。」然後苦笑了一下說:「反正部落就是各自為政。」

這兩天,桃源區以復興里的狀況較受關注,因為有七棟民宅被沖毀。民宅被沖毀,是強烈的影像震撼,但那只是結果。對於災情,媒體已經習於簡易歸咎「太晚撤退」。這一次,顏國昌也自己坦承「沒有料想雨會這麼大,撤退不及」。但我總認為,沒有百分百的準確預測。在災難應變裡更重要的應該是:如果撤退不及,怎麼辦?

這次豪雨,高中里的狀況,應可視為整體災區的縮影。而目前為止,可以說,我認為政府的進步,僅止於撤離的速度。


高中里,有鄒族和布農族。一共由三個部落組成,行政區上,則劃分為六個鄰,第一鄰是一個部落、二至五鄰是第二個部落,第六鄰則是第三個部落。里長賴文德說,「三天來,淋雨淋到快要失溫。」前兩天,是因為第一鄰太危險,他去逐戶通知;加上第五鄰差點被土石流沖毀。今天,則是因為第六鄰的美蘭部落成為孤島。


(衝擊高中里第五鄰的土石流)


賴文德指出,這次雨不像八八風災一樣,一次下很大,「但因為慢慢下,雨又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加上沒有疏濬、泥沙堆著,說不定會有危險」,因此率先把位置坐落比較危險的第一鄰,撤離到興中國小旁邊的緊急避難中心。豈料昨天白天,又發生居民發現土石流從山上沖了下來,「很大,順著我們的產業道路、還有林務局做的排水溝,直接往第五鄰沖!」

賴文德帶我到土石流的發生地點,整條道路,都被碎石塊堆滿。其中一處山溝的泥流滾滾而下,沖毀路面,往下直往林務局的集排水系統貫穿。水洩不及的,就順坡傾流,雖然有水溝,但窄仄的水溝早已滿溢。

「妳現在看,還好,前兩天,我們在五十公尺遠的地方就不能前進,因為全都是崩塌!」賴文德指著土石流的發生處質疑,林務局的排水系統設計不良,當野溪水量過大,又帶著石塊和樹木往下沖刷,「一下子就把水溝全部堵住了!」

水溝往下大約一公尺,就是居民的果樹,土質鬆軟;農田旁只有一道小小擋土牆,「這個只要牆一倒,往下推,立刻就碰到房子,這個地勢,一棟倒,就會接著另一棟一起倒!」

賴文德說,事發當時,居民都快嚇死,立刻動員把石塊和樹枝從水溝裡移除。「可是我們都用手。」「用手?」我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次。「對啊,用手,雙手,很難搬,但大家一塊一塊搬,沒辦法,我們沒有機械啊!」

(第五鄰土石流發生地目前只剩碎石,大石頭和樹幹,已經由居民徒手清空)


莫拉克災後,政府為了修復工程,和許多包商簽訂開口合約,意即在重建過程中,一旦有需要搶修的地方,可以不必透過層層通報批准,可口頭回報後,立即由包商進駐搶救。但這項機動的措施,並沒有在這次雨災發生作用。「包商都停在固定的地方,部落裡面根本沒有進駐。但是,我們是被劃為土石流的紅色警戒區耶!」賴文德餘悸猶存地補充:「幸好是白天,妳說,如果是晚上怎麼辦?是不是一醒來,像小林村一樣,已經發現大石塊在耳邊了!」


機警逃過一劫,居民住進避難中心,新的問題,接踵而來。這座避難中心,在1997年落成,但當時的規劃,是活動中心。是直至莫拉克災後,才變成避難中心。但今天我在高中里所看見的,是災難只給了這個空間新的名字,其他的支援,付之闕如。

首先是空間規劃。避難中心約兩層樓高,空間大概是兩間教室大小。高中里的在籍人數,至少八百人,固定會返鄉投票的人數,至少有五百人。但廁所只有兩間,男女沒有分開、也沒有浴室,其中一間廁所還壞了沒有修理。

其次是能夠睡覺的空間,大約是一間半的教室大小,雖然還有二樓,但是否足以容納,還是問題。


(避難中心沒有廚房,公共空間也相當不足)

第三是沒有廚房,事實上,他們連廚具都沒有。曾顯彬說:「廚具都還是里長自己掏腰包買的。」沒有良好的廚房設備,居民只能蹲在地上煮飯。實在太克難,這次豪雨,居民有時候是趁著雨縫,拿回家裡煮,再送到避難中心來。那麼,當災情嚴重到回不去的狀況呢?


(糧食不足,居民冒雨穿越崩塌地採野菜)

第四是糧食備援的問題。今天在避難中心看見的物資,數量並不多。賴文德在接受靜梅的訪問時,對她說「目前還足夠」,但當我們訪問時,他坦言確實有不足的情況。我們在返回山下的時候,也看見居民冒雨走過崩塌,去採野菜。


糧食為什麼不足?莫拉克災後,確實規劃了物資的發放與儲備,但各里都只是基本儲糧,多數物資,都在區公所。所以,當每個部落「各自為政」,儲備的物資,其實很難互通有無。其次,這些物資並沒有被視為「消耗品」。曾顯彬指出,平常沒有災害,物資根本沒有用,所以很可能放到過期,或是快過期。但即便快過期,也不能發放或淘汰,所以災難發生時,能運用的食物就所剩不多。這次高中里因為雨勢過大,學校停課,賴文德本來想跟學校請領營養午餐的物資,「結果校長說,不可以。」賴文德有點火大:「停課,小朋友沒吃,然後小朋友也在部落裡,拿來用不行?像昨天停電,那些食物是不是會壞,寧可壞也不能用?這都顯示橫向的聯繫有很大的問題!整個部落或社區的資源,其實都應該納入緊急備援的系統裡!」

高中里優先撤離的居民,都已經如此手足無措,更何況是坐落在河另一端的第六鄰,美蘭部落。

今天同事拍到了一位美蘭部落的居民,拿著麻繩綁住自己,另一端繫在已經斷掉的橋上,然後拿一塊薄木板,鋪在斷裂並且已經掏空的橋面,亦步亦趨地渡過洶湧的河道,全身溼透而狼狽,只因為美蘭部落,快斷糧。




(路斷,記者往往得靠居民協助才完成採訪。災區的一切不該被消費。)


同事對我描述美蘭那一位居民的畫面時,我記得自己驚叫了一下。看見拍攝畫面之後,曾顯彬老師那句「都沒有人來報我們高中!」敲打著我的心。

回到旅館,打開電視,卻看見重複播放的鯰魚探奇、王雪紅等人因為下雨而遲開的股東會議、用犀利人妻嘲笑台北市長郝龍斌反應慢的新聞畫面,一陣虛脫。但壓垮我的,是中天「挺進」屏東來義的報導,那裡已經沒有人了、大家都撤離了,180公分高的記者卻把自己泡在水裡,以證明自己身處「嚴重災區」

我確信,未來我們將繼續看見,台灣會不斷上演天災加上一連串,可怕人禍的歹戲。

留言

Junyi Wu寫道…
看到這篇筆記,心裡著實難過。

雖然遠在他地的我們無法向他們及時伸手支援,位處社會中下階層的我們似乎也沒有辦法有效地向政府請求他們所需要的資源...

可是,我總覺得自己一定得做點什麼!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樣的方式可以實質上、直接地幫到他們呢?
darrenfiy寫道…
看了妳的文章後只有很強烈的無奈無力感...
台灣真的如此的病入膏肓了嗎?
真希望台灣能有多一些胡慕晴..

加油!
妳才是真正的台灣之光,
黑暗中的明燈才能照亮人心。
Chyng寫道…
Darren:

雖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的名字是「情」,哈哈。

我不是什麼台灣之光,認真的,不要這樣稱呼我,我就是記者而已。而且很多記者也跟我做著一樣的事,只是大家沒有看到,或是她們沒有再把處理的新聞放上部落格這樣。

要相信一切會變好,推動事情的轉變要靠每一個個人噢~
darrenfiy寫道…
抱歉抱歉,名字都寫錯。

我所認同的"光",是像沈芯菱、像朱學恆(這人比較有爭議就是了)、像妳這樣,能用自己的生命照亮台灣的暗處,讓充滿負面的台灣多點正向力。可能和大多數人認為的台灣之光有點出入。

或許很多記者都在做類似的事情吧,但至少我沒看到很多"主流"記者在做這些事。我印象中東森財經好像有一些比較光明一點的新聞,好像是現代啟示錄之類的,讓我覺得財經台還比普通新聞台好看... = =b

我也想為台灣做些什麼,只是卻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我ㄧ直想去深山裡面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我不想只在網路上按讚按分享,不管我再怎麼關注這些新聞或事件,我永遠還是個局外人...
Chyng寫道…
Darren:

我沒辦法跟你說你可以做什麼。因為「感覺到自己正在做什麼」,必須要和你自己的特質結合。像我,覺得自己能寫,於是我選擇當記者,盡量去做好這個角色該作的。所以在焦慮的當下,也許是先去發掘出自己的優點,先肯定自己。

接著是,找到自己有興趣參與的。然後去接觸相關單位,看看別人怎麼作。如果是環境方面的,可以參考加入地球公民基金會的志工,或是荒野保護協會,綠色公民行動聯盟關注能源。人權的話有司改會、台權會、廢死聯盟(從這裡你可以看到迥異於朱學恆的死刑觀點,真正去了解到為何有人支持廢死);動保也有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

你參考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