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台灣政府,馬來西亞也想攻佔中國市場。相較於新加坡或台灣,馬來西亞自己有海上油田、蘊藏量居世界第三,加上地處亞太地區航道,頗有發展潛力。因而在2010年起,就鼓勵民營企業投入石化業發展。

2011年,馬來西亞國油公司率先推出以輕油裂解廠為主的「邊佳蘭煉油與石化綜合發展計畫(RAPID)」,之後陸續吸引戴樂集團和荷蘭皇家孚寶集團以及台灣的國光石化投入。


RAPID計畫開發範圍位於邊佳蘭村的頭灣大灣二灣,佔地2630公頃每天提煉60萬桶原油;戴樂集團和荷蘭皇家孚寶集團,則在邊佳蘭的三灣填海造陸283.28公頃建造深水碼頭來接收原料國光石化,也發展輕油裂解。在邊佳蘭最熱鬧的泗灣島,佔地1618.74公頃每天提煉15萬桶原油、製造一年80萬噸的乙烯、下游則規劃30座石化廠。

然而,不論是國光石化、填海造陸,或是RAPID計畫,當地居民,毫不知情。三灣居民謝德寶說,起初馬來西亞的國會議員來到三灣拜訪,說要發給當地居民「紅包」,由於馬來西亞政府素以政策買票聞名,當地居民也見怪不怪地收下,「誰知道後來他們說那是徵收的補償費用!」三灣的漁民,因此失去了捕魚的權利。

謝德寶的父親謝園松看著填海造陸的工程,喃喃自語:「海填起來,我們就無法靠近囉。」自從填海造陸以後,他們的收穫量至少少了一半。我問謝園松,船隻無法捕魚怎麼辦?「吃沙啊!把海底的沙撈起來吃囉!」

謝德寶說,當時他們以為不過是填海造陸做個碼頭而已,沒料到最後政府想做的是石化工廠!「我們對石化業其實不太瞭解,只知道可能很毒,但擔心好像也不能怎麼辦。」



不論是林友勝,或是謝德寶,邊佳蘭居民在這場反石化戰爭的收穫,不僅是覺知了污染或環境破壞的問題,更包括學習「什麼是民主」。

馬來西亞現今的社會形態,相似於三十年前的台灣。資訊不夠公開、人民參與公共事務的途徑,也付之闕如。雖然有著環評制度,但不若台灣的學術獨立,當地的學者幾乎都傾向為政府服務,使得邊佳蘭居民無法透過學術或行政程序,瞭解自身及環境權益如何被侵害。

在邊佳蘭那幾天,一直有一種「幸也不幸」之感。馬來西亞因其族群混雜,呈現了多元而迷人的風景,但又受困於族群的歷史糾葛,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的信任,相當薄弱。

馬來西亞獨立之後,政治權力由馬來人掌握,華人為了保有發展空間,談判留下獨中、獨小,保有自己的教育與升學機制,但也因此而和主流的馬來社群有了語言隔閡。失去了溝通的工具,政治人物便有上下其手、黑箱作業的機會,這一度讓邊佳蘭居民失去了團結的可能性,直到一名蔬果小販。蔡平先的出現。

蔡平先,人稱「紫衣安哥」,安哥是馬來西亞對男性的稱呼,因媒體採訪他時,他多半穿著一件紫色T恤而來。蔡平先長得削瘦,雙眼卻炯炯有神。因著做生意的關係,蔡平先會馬來文,也會中文,一次因緣際會下,得知了國光石化要到馬來西亞投資的消息。透過朋友打聽,才知道整個邊佳蘭,都被馬來西亞政府規劃為「邊佳蘭石油與化學發展綜合中心」。

蔡平先對當時台灣抗爭國光石化頗有印象,得知這些計畫的環評早已過關,便在當地組織自救會,串聯當地頭人,緊咬還在環評中的國光石化,開啓了抗爭行動。

但正如先前所提,當地學者根本沒有人願意檢視石化開發的內容,加上國光石化公司也沒有公佈開發帶來的衝擊,當地居民只能不斷舉辦講座、遊行等抗議行動來反對。當我們前往訪問國光石化董事長孔祥雲時,他的秘書也不願透露開發後的污染總量。蔡平先和隆華雪堂於是邀請台灣的環境團體,前往分享抗爭經驗。

雲林縣淺海養殖協會理事長林進郎直言,如果石化業真的那麼好,雲林人、台灣人,早就把石化業留在自己的國家。「我不曉得大家想法怎麼樣,但我認為只要大家有決心,你可以看到,未來其實掌握在妳們手中,沒有人可以幫忙你,就像我們當時一樣!

前彰化環保聯盟理事長蔡嘉陽也以自身經驗鼓勵當地居民。蔡嘉陽說,由於國光石化是行政院核定的重大開發案,就連他的老師都認為不可能反對成功。「但我還是想要努力看看。因為這是我做研究、做生態的地方,因為這是一個那樣美的海岸。」

蔡嘉陽和林進郎,都是國光石化反對行動裡的重要戰將。一位是學者、一位是漁民,學術殿堂的語言和草根知識,因著對土地的關懷而交會。正是這份回視土地的力量,讓國光石化在台灣的五年抗爭行動,成為近年台灣社會難得成功的公民運動、 奪回被掌握在政府手中的「發展詮釋權」。

邊佳蘭居民,正和台灣看齊。吉隆坡暨雪蘭莪中華大會堂執行長陳亞才說得好:「所有的抗爭,從台灣到馬來西亞,到其他國家,它其實是一個自我再教育的過程。也就是強迫自己,去重新認識自己那個土地、重新去評價自己的那塊土地!



自我教育,從認識環境變遷開始。

國光石化在台灣的第一期開發乙烯產量是120萬公噸,若以在台灣開發所染總量推估,國光石化在馬來西亞生80萬噸乙每年將1500萬噸的二氧化碳8500噸的二氧化硫13000噸的氮氧化物懸浮微粒1700噸,以及揮發性有機物3306噸。其中懸浮微粒和揮發性有機物都是嚴重的致癌物。

目前馬來西亞有六座煉油廠一天提煉51萬桶原油邊佳蘭石油與化學發展綜合中心,光馬來西亞國油公司和國光石化就要提煉45萬桶原油,幾乎接近六座煉油廠的總量!未來馬來西亞政府還要持續招商,龐大的空氣染物即將瀰漫在邊佳蘭的天空。馬來西亞居民何海盛說:「妳們怕死,我們也怕死,為什麼要把你們不要的東西放來馬來西亞?」

儘管國光石化董事長孔祥雲承諾,一定會在當地採用最好的污染防治技術。但目前馬來西亞的環境管制法令,並不全面。更何況,石化業開發所涉及的不只污染,還包括耗盡水和土地等命題。

馬來西亞國家水務委員會統計,柔佛州每日提供水量是106萬噸,家庭用水量是每日72萬噸、工業用水量是每日32萬噸。一旦邊佳蘭石化工業區開始運轉,將再耗用每日38萬噸的水源。

泗灣島居民沈茂山指出,馬來西亞政府根本沒有詳細對居民說明未來水源要從何而來。若單憑現今邊佳蘭柔佛州河的集水區,「絕對不足工業用途」,目前邊佳蘭遇到大旱,就有停水情形,「以後是不是會優先把水給工業使用?那我們居民怎麼辦?」

染和水資源分配,都和居民的生活緊密攸關。但居民從來沒有機會表達意見,環評就闖關成功。這種在民眾不知情情況下闖關環評的開發,已經開始為邊佳蘭帶來浩劫。

自從深水碼頭的填海造陸工程啓動,邊佳蘭的海灣就開始出現不明的白色泡泡。深水碼頭預計在2016用,但隨著工程進度,白色泡泡愈來愈多,甚至完全佔據邊佳蘭的海岸。而目前為止,居民都沒有得到馬來西亞政府的任何明與解釋。海灘上盡是死魚。


石化開發,不僅為邊佳蘭帶來染、搶水、破壞海洋環境的疑慮,柔佛州政府為了要興建石化工廠,在年底前要大肆迫遷邊佳蘭的居民將近兩萬人。除了泗灣島沈氏宗族一帶少部分居民不需要搬遷,其他人都得搬離原居住地。

沈茂山批評,馬來西亞政府根本濫用徵地法令。比台灣的土地徵收條例更糟糕的是,當地的徵收只要冠上「發展」二字就可以進行。「但發展也要看什麼發展啊,」沈茂山說:「一個要迫遷十個村莊的發展叫做什麼發展,簡直太離譜!」國光石化董事長孔祥雲則認為,石化工廠的開發,可以為馬來西亞帶來就業機會。他並強調,國光石化開發場地「只需要迫遷十戶居民」。

但迫遷的關鍵不是戶數,而是整體生活方式的連根拔起。邊佳蘭居民謝德寶感歎,無論政府或國光石化都說會有就業機會,「但我一輩子只會抓魚,什麼都不會。石化工廠來,哪來的就業,根本只有失業!」

馬來西亞政府,目前已經全數發放搬遷補償金,並預計在六灣重建房舍,讓被迫遷的居民居住,但搬遷地點離石化工廠只有五公里遠,居民擔憂工安事件和染,還是難以接受。



今年930日,馬來西亞各州民眾,來到邊佳蘭參加「930萬人綠色集會」,把邊佳蘭擠得水洩不通。當地居民拿著祖先牌位,高喊「反徵地、救祖先!」,因為馬來西亞政府為了石化工廠,不僅要徵收他們的房舍,就連祖墳也得被迫遷移。


而早在整個石化計畫開始前,戴樂集團就因為填海工程,而破壞了三灣居民的祖墳。由於馬來西亞沒有撿骨的習俗,使得他們連祖先的屍骨都找不到。

馬來西亞華人的祖墳,又稱義山,見證著華人的遷移史。文史工作者莫家浩指出,邊佳蘭的祖墳,和馬來西亞其他地區相當不同。第一是,邊佳蘭早期缺乏文字記載,義山等同於村民瞭解家族遷移歷史的唯一憑據;此外,邊佳蘭頭灣、二灣、三灣的義山,有超過一半是金門人。莫家浩指出,這有別於過去柔佛州的「墾殖制度」,凸顯出邊佳蘭特殊的,由漁民組成的社群關係。

「換句話說,邊佳蘭不只是一個邊佳蘭。它甚至跟金門,和馬來半島其他地方,串連成一個以漁民為主的漁民社會。」莫家浩感歎:「研究才剛開始,卻已經要被倉促地宣判死刑了。」





這是一個囊括生者與亡靈的掃蕩計畫。

於是,930集會那天,邊佳蘭居民掛起布條,說:「我們不是台灣的垃圾桶」。她們舉著抗議手舉牌,請求總統馬英九撤回國光石化的投資。多有新聞性,我和攝影前往訪問,卻是尷尬又尷尬的心情。尤其當馬來西亞居民江燕雪,朗誦著吳晟老師寫的只能為你寫一首詩,並吶喊著「不要毒害我們孩子呼吸的空氣」時,就感到深深的抱歉與愧疚。

我們向她們道歉而她們說:「別這樣,不是你們台灣人民的錯,是我們政府要國光石化進來的、是你們政府讓國光石化進來的

公害的輸出,建立在國與國的逐利競爭,蕭代基說:「為了爭取外資,便不要廠商承擔環境成本。過去台灣是這樣,現在,馬來西亞也是這樣。」而邊佳蘭居民只能在這樣的體制下抗爭。吞忍莫名的恐嚇短訊、街道上的抹黑布條,一日復一日地抗爭。他們百里苦行,走向國會,儘管換來的是媒體封鎖,以及沈默以對。



結局看起來似乎悲觀。但請容許我抄寫約翰柏格的「渴求當下」:

「今日,人民對於正義的慾望繁然無盡。也就是說,對於反叛不公不義的抗爭,以及追求生存、自尊和人權的抗爭,我們不該只考量它們的直接訴求、它們的組織,或它們的歷史結果。不該把它們簡化成運動。  
運動是用來形容一群人集體朝向某個明確的目標前進,其結果不是成功,就是失敗。然而,這樣的形容卻忽略了無數的個人選擇、遭遇、啓迪、犧牲、新的慾望、悲痛,和最終的,記憶。這些都是由運動所引發的個人情感,但嚴格來說,這些也都只是運動的偶然產物。  
運動許諾的,是未來的勝利;而這些偶然時刻所許諾的,卻是這個當下與瞬間。這類時刻包括了,歡欣無比或悲劇至極地在行動中所經驗到的自由。」

從台灣到馬來西亞,確實看到,覺知與回望自身與土地的連結的參與者,如星閃爍。或許還很微弱,但我相信,終有一天會匯流成巨大的光束。 

當我們理解,共享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