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

那是二〇〇五年十一月。踏入台灣立報面試,副總編張約翰問我:「妳認為,新聞和報導文學有什麼不同?」在會議室裡,盯著戴著毛帽的約翰亂答一通。怎麼可能答得出來?到立報前,沒有受過任何新聞訓練,修習新聞史,夏老爸也不是那樣教的。採訪技巧?新聞寫作?不。口傳系不學這個。儘管亂答,立報還是錄取了我。記得第一次寫新聞,編輯吐血地問我是不是在寫論文?寫了一陣子,讀者來信說我立場太偏頗。一年後,每年都有公部門想告我。在採訪時和主流的同業衝突,或是在強拆迫遷的時候,總會脫序大罵鎮暴警察髒話。五年。在立報胡攪瞎衝五年多。

莫拉克風災發生時,萌生離職念頭,想到莫拉克新聞網。當時和小非已經談得差不多、離職手續也開辦;但最後因為追蹤國光石化和中科四期等問題,又留了下來。不久後Lucie過世,加上公視製作人東牧叔招手,才決定從立報離開。在PNN一段時間後,轉換成真正的電視記者,眨眼在公視也有三年。年頭才寫著,今年也會繼續待在這裡呢,一個多月後卻決定離職。四月,正式脫離記者生涯。


從那天起至今將近兩個月。狗屁倒灶的事依舊發生:菲律賓與台灣漁民的喋血事件、總統馬英九即將視察核四、中科管理局長楊文科下台、禽流感、華光社區迫遷、關廠工人持續抗爭…。若還在職,想必依然是顆不停旋轉的陀螺。邊採訪、邊咒罵、邊焦慮著生出稿件然後埋怨:這世界為何運轉如初?未曾因為一次次那麼靠近現場的文字而徹底翻轉。困惑時不時讓旋轉趨緩、接近停擺,但在陀螺即將倒地的瞬間,總會被誰再度抽打—去,妳去,去把那些消息帶來我們眼前。


轉轉轉,竟然將近九年。


二〇一三年一月十九日。以為和平日一樣尋常。清早搭採訪車南下,拍攝台南鐵路地下化所衍生的土地徵收爭議。結束後驅車前往高雄,好接續隔天國工局開發國道七號的採訪。才剛住進旅館、行李放妥,準備洗澡、出門吃飯,手機響了起來。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好長一下,說是很壞的消息:「木村大哥過世了。」


捎來噩耗的,是任教於台北大學不動產與城鄉環境學系的本全老師。本全老師的聲音明明喑啞,被這聲音攜帶的訊息,卻像一把鋒利新亮,且直射靶心的箭凌空而來。掛上電話。頹然而坐。思緒被村叔的死釘鎖於那個傍晚。


隔一週,村叔的葬禮。一早和靜梅開車南下,拿著相機,拍了照片。不該的。有些人望著我。「怎麼可以狩獵?」但自己知道不是的。狩獵,面對這幾年書寫的對象,從來不是用這樣的心態面對。眾人列隊,送村叔最後一程。我沒有跟。走上箱姨家頂樓,和靜梅、箱姨一起遠望送葬的隊伍。我們站立的位置,是兩年多前和總編輯拍攝土地徵收專題時,村叔站的位置。他的菸火在暗裡一閃一滅,一閃一滅。那麼小的光,卻把他的臉打得好亮好亮。我記得那幾次拍攝,有時候錄製箱姨的話多了一點,他總會說:「好了吧,可以換我了吧?」


那時候,我沒聽懂。

沒聽懂「好了吧」的背後,有多大的渴求與急迫。


灣寶抗爭成功不久,波哥打電話給我,問我能否幫灣寶寫下抗爭的歷程?我說好。允了下來,列了書寫大綱。寫了數千字,刪減調動,怎麼都不滿意。還少什麼,不,少了很多,覺得應該回到那個地方,補充細節。於是進度停滯。箱姨打了幾次電話給我,問我進度,說村叔在問呢。我總是困窘。在電視台拍攝專題,耗去許多心力。半年,一年,村叔便不再問了。只說,來吃西瓜吧。


去年的西瓜節因為採訪,沒去成,今年初,村叔就過世了。


他過世後,才從志榮大哥的書寫知道,抗爭的這幾年他總是帶血來,帶血去。然後硬漢般地要誰都別說。


他過世第三天,我去上香。承諾要寫完。

「田野不會永遠在那裡等妳。」

忽然覺得,那便是我對約翰提問的回答。

寫出來之後,會不會有更多?我不知道。但得先寫出來。


村叔葬禮結束後,回程靜梅載著我和本全老師,向他們兩位透露想法。


「好啊,妳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本全老師說。


決定不再被誰抽打。但初初還是不適應的。信箱裡傳來採訪通知,總躊躇該去或不該去?決定克制,把通知全部刪除。除此之外,也關了最初為了攔截資訊而開啓的臉書。說不上特別的原因,某天一覺醒來之後,便決定蒔花弄草。荒蕪的藍色鐵窗,長出了翠綠。迷迭香、羅勒、檸檬薄荷、台灣土肉桂、桑椹、鹿角蕨、鐵線蕨、薜荔、梔子、柳榕。並且重拾烘焙與烹飪的習慣。讀書。聽演講。尤其是後面兩項,不這樣做,覺得回不去田野。


整場葬禮,最讓我難以忘記的便是送葬的隊伍。


「送你一程,原來是這樣的。」那是那天拍下照片後的圖說。眾人為何而來?為何根著?不,絕不僅僅只是情感。


一個月過去了。調整了架構,在本全老師到新莊社大上課後,和他做了討論。


「聽起來是一本論文。」他笑著說。


我也笑了。退了回去。繼續刪改。梔子花開了。然後決定重開臉書。看著自己葬禮那天拍下的照片。一字一字寫著。從十幾字變幾十字然後一百多字然後現在的三千多字。還不滿意。但有了寫著刪了也沒關係的信心。


這期間,另外決定了和靜梅去福島的行程。

非去不可。田野不會在那裡等妳。

三一一這巨大災難所帶來的改變,依舊想要看著、寫著。

非去不可。非去不可。


忽然想起兩週前,政大新聞系的昌德老師邀我到系上演講。介紹時,他說「這是獨立記者」。我說我不是。篤定地說不是。確切肯定不要這個名字,開玩笑說:「我是無業遊民。」昌德老師怪異地看著我。說,好吧,無業遊民。


回家後想了想,找不出具體原因。直至寫了三千多字,直至再一天,就要飛去日本了。才明白:


回答最初自己無法回答的那個題目是根源,而回答那個問題,根本,不需要任何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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