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地帶
還記得二〇一一年的日本東北大震嗎?是否能細膩描繪當時電視機重複播放的黑色巨浪如何吞噬沿海鄉鎮?福島電廠一號機氫爆瞬間的聲響依然近在耳邊嗎?如果以上問題的答案皆已模糊。恐怕輻射偵測器噠噠噠噠的聲音,也難以再驚擾你了。福島核災的影像與聲符早就逐漸消融於時間。即便核災尚未結束,如今它的存在已如心跳讓人以為它與生俱來。
約莫一週前,受邀觀看紀錄片策展人林木材引進的「核影展」的開幕片《無人地帶》,光是導演的第一個鏡頭與接續的旁白就讓我震撼不已。攝影機的畫面是距離福島電廠約十公里內的浪江町,這座城鎮在災後因海嘯與輻射的雙重打擊全部撤離,迄今無人能夠歸返。今年六月前往浪江町距離電廠約三公里區採訪,鐵柵欄旁仍有立牌寫著「歸返困難區」。日前日本媒體報導,這些「歸返困難區」因輻射值太高,永遠難以開放。是以海嘯侵襲後的殘垣斷壁在三年後被慢慢清理乾淨,潮水退去,水鳥靜飛,綠草如茵,浪江町仍是一座鬼城。導演的鏡頭先是定格然後向右緩攀,很長很慢的運鏡,每當鏡頭移動超過視線以為導演就要定格,導演只是冷靜地繼續移動攝影機,要觀眾環視浪江町一圈。
「災難景象總是很難消化。面對災難我們想找出線索來理解、來解釋、來衡量傷害的大小。也許為了掩飾我們對災難的著迷,災難變成一種刺激。就像服用毒品。今日也許我們就是上癮了,對所有災難景象。」
旁白像一根針直挑無人地帶的病灶:我們知道,但我們耽溺。我們耽溺,於是除了無法拒絕海嘯席捲肉身的無情,也必須承擔午夜夢迴時的無窮自責。一位婦女想援救被壓在瓦礫下的鄰居,但天色太暗,她對著瓦礫堆大喊「請撐住!」,承諾隔日再來 。隔天浪江町卻被劃入二十公里的輻射疏散圈,她回不去。瓦礫下一聲聲虛弱的「好痛」,成為她永難忘卻的創傷。
這段訪問沒有人臉。導演殘酷地繼續掃描災難後的景象。福島電廠的煙囪入鏡但導演沒有放緩速度。無須放緩。畢竟我們未曾真正想要定格逼視隱藏於那根煙囪後的本質,是以我們永遠只配看見單調無聊重複的空無畫面。
福島雖是日本東北地區農業大縣,但其命運與世界各國的農村相同,產值相對低落。十九世紀,日本推動明治維新,工業成為日本發展方針,都城是資源中心而邊陲是資源提供者。國道公路由東京輻射至各個鄉鎮,為了比家鄉高出十倍的工資,浪江町的第一波勞力先貢獻給國道六號(東京至仙台)。二戰後,日本一方面受限於冷戰情勢,一方面仍懷抱軍國夢,將美國「和平利用原子能」的說法強行植入國內,核電廠一座又一座地興建,1965年,福島電廠再度以高日薪作為引誘,浪江町居民的生活從此與福島電廠建立臍帶般的連結。
人力,農作物。但地產地銷的代價,是明知道福島電廠的緊急發電設備在地下室卻得噤聲。
看見。但我們又似乎從未看見,或說不能看見。
「看見與看不見」是導演手中一把互為表裡的手術刀,他將刀子深入無人地帶,要我們感知我們所失去的比表象更多。這個小鎮曾以葬禮的料理聞名,村庄有人過世,鄰里皆來協助。如今災區內因可見海嘯所屠殺的遺體遍佈,鄰里卻因禁區令而四散。人情、傳統以及文化,被不可見的輻射解融。又如二十公里的輻射禁區發佈後,日本政府隨後下令屠殺禁區內的牲畜。牲畜逃過天災,卻無法離開禁區。日本政府用不可見的輻射再一次侵襲牠們的劫後餘生,即便真正射穿動物軀體的是一把獵槍。
「事實上不只一座。福島太平洋岸有兩座核電廠及四座火力發電廠,所有的電力並非供應當地,而是250公里外的東京。這是福島核二廠。核反應爐在日本是看不見的,正如東京的皇室,它們被樹林包圍,從外面是看不見的。」
下令射殺的,是無須承擔代價卻享有利益的人。導演的鏡頭轉向不被劃入禁區的磐城市,再一次用手術刀挑揀出荒謬。磐城是有人地帶,不是鎂光燈的焦點,但此地並未因為被畫出可見的禁區線之外就躲過不可見的輻射干擾。看不見的輻射隨水傳遞,禁漁令下,磐城的漁夫們無魚可捕而日常供給和重建物資又因媒體的不願看見而中斷。「補給被敵人給切斷了。」磐城的居民這樣說。
然而誰是敵人?
東京電力公司在這場災難成為眾矢之的。但導演警醒地說:
「我們為了安全地吸收災難景象,總是想找出負責的肇因。若是戰爭或恐怖攻擊,就能輕易指責敵人。即使是天災,我們也想找出可指責的人或事:無能的政府、沒有預警的科學家、福島,東京電力公司。憤怒成為掩飾我們入迷的方法,為免除我們可能幸災樂禍的內疚。我們既無答案也無解方,全部推給憤怒比較容易。佯裝憤怒能讓我們站在對的這邊,我們能有理由吸收我們看到的,安全地消化災難的感知,而不察覺我們所看到的,實際超過我們的理解及能力。」
這三年內我一共前往日本進行兩次採訪。今年這場採訪,拜訪了位於二本松的同朋幼兒園,幼兒園長佐佐木篤行沈痛地說:「我們不能沉默!當初日本要使用核電,我們沉默,是這樣才導致了現在的後果!大家都認為日本政府和東電應該為核災負起責任,但其實我們也應該負責。」儘管這樣的反省也在東京湧現,但聲音仍然微弱。福島媽媽們在經產省前已經靜坐兩年餘,路過的東京上班族鮮少停駐。今年六月福島市民到東電抗議並提告,人來人往的車站前,沒有任何一個人停下腳步看他們一眼。
我們都親眼看見災難。但什麼是「真正」看見?什麼才是「真正的災難」?
導演將鏡頭回到紀錄片最初的畫面。再一次重新緩慢運鏡,銳利詰問:「過去一小時我們一直在看景象,純粹的景象。因為這些景象被拍攝記錄了,我們就能分辨這荒蕪大地存在?眼見為憑。但我們真的看到什麼?連看到這景象的當地人都覺得迷惑,他們得花一陣時間辨認景象是在哪拍攝的,及以之前的什麼。」
誰還記得之前的什麼?若我們不曾知道來時路,如何前進?
導演訪談了一位老奶奶,老奶奶的居所種了好多盛開的花。那座繁花似錦的花園歷時六十年才長成。一九四一年,二戰開打,老奶奶的父親遷徙到此地,擔任養蠶的指導員,但戰後經濟蕭條,老奶奶的父親開始務農,土地長出菸草、長出稻米、育養乳牛。之後農業蕭條,人口外流。敘事重新強化最初核電廠設立的條件,老奶奶感歎:「這就是人生吧,都熬過了戰爭,現在卻被迫要離開此地。」
離開無法生存,但土地也難以回復,至於國家補償更是奢求。「我覺得我們一定會被國家背叛,最好先有心理準備。」一位受訪者這樣說。
背叛是必然的當我們遺忘歷史就將重複。
在日本採訪時,每個站出來抗議核電的日本民眾都會告訴你:核能就是原子彈、就是戰爭!社會運動觀察家武藤一羊在〈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中直言:「核電的原理就是從軍事的需要來的,如果沒有核彈何必要原子爐?核能只是加熱發電,和其他能源沒有兩樣。核電一直是軍事下的產物,不管世界上哪個國家,只要政治條件足夠,都隨時可以轉換成核彈,擁有核電廠的國家就是在思考這些事情。擁核,會有輻射外洩、核廢等問題,但這些在軍事架構之下,是完全可以不用考慮的。軍事產業下不會有環保的概念存在。」
二戰的記憶、發展的想像、複雜的政經與外交角力,無一不抽象遙遠。它們可以幻化為各種狀況,而我們僅只凝視這些狀況的悲慘產物。
「眼見為憑。景象對我們的文明來說意義極大。用來領悟、控制、征服及利用天地萬物,但最終我們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沒意義。」導演一再重述對觀看的質疑,並非指責閱聽眾,更多是一名影像紀錄者的自省,應對著蘇珊・桑塔格所說:
「世人對某些戰爭慘況的知覺其實是建構出來的,而建構工具主要是攝影機紀錄的照片。它於黑暗中亮起,經由許多人分享,然後從眼前消失。與文字紀錄相反——文章是以其思想、典故和辭藻的複雜性去吸引小眾或大眾——照片只有一種語言,而且是說給所有人聽。」
需要辯證與自我對話的資訊被消抹在影像之流裡。於是「還記得二〇一一年的日本東北大震嗎?是否能細膩描繪當時電視機重複播放的黑色巨浪如何吞噬沿海鄉鎮?福島電廠一號機氫爆瞬間的聲響依然近在耳邊嗎?」的問題毫無意義。銘記災難的凝視方式應該是追問:為什麼、是什麼、如何發生,以及可能的解決方式。
福島核災至今三年,因福島核災而重新振作的反核運動士氣,在執政黨操弄公投的方式下,確有磨耗。但林木材與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協會策劃引進一系列與核電相關的紀錄片,用意不在重新以恐懼或憐憫的情緒召喚反核意識,相反的,這一系列影片基調理性、饒富哲學,呈現多方觀點,因為最終我們都得憑藉對話以凝聚共識並尋求解答。
導演在片中有一句令人動容的旁白:「這土地的神性一定有定義。人類、自然及超自然的所有皆是。那並非『所有皆是神』,而是『一切皆是神』。」核能議題是台灣不能善忘的議題,因為能源政策不僅牽涉發展走向,也牽涉島嶼是否會成為另一座活著的廢墟。當我們理解「一切皆是神」的意義,才是避開災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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