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劇場的先決條件是,在大多數的生活領域裡,每個人都有意識卻無可奈何地倚賴其他人的意見和決定。用比較象徵性的說法是:劇場是建立在論壇的廢墟之上。它的先決條件是民主的失敗。」——《觀看的視界》

四月二十八日,距離佔領行政院行動屆滿一個月,馬政府再度出動鎮暴警察與水車,以「恢復交通」之名,驅離靜坐在台北車站前忠孝西路的民眾。臉書上傳來一張又一張驚心動魄的照片,而最駭人的,莫過於一名父親手抱稚兒的相片。還有一位被水柱沖得渾身濕透、跪趴在地的孕婦。當時正逢這篇專欄的書寫尾聲,霎時間一字都無法再續。因為知道天亮之後,憤怨茲生。不僅僅是對當權者發射,也含括那些沈默的人。沈默是否等同冷漠?在暴力之後,它們不被釐清,它們成為同樣一組名詞。

暴力的發生有跡可循。為了打破約翰.伯格所說:「只有一樣東西能擊敗冷漠:明星表演。人們相信,壓抑在每位觀看者身上的所有東西,明星一應俱全。明星是現代城市裡的唯一偶像。他填滿劇場。他保證沒有不可融化的冷漠。」

前民進黨主席林義雄以訴求「停建核四」為名宣布禁食,已屆一週。不同於民進黨檯面上政治人物,林義雄為民進黨執政後停建核四速又復工,引咎下台,加上林家血案後他的言行,讓林義雄成為「人格者」。他的禁食,不意外地讓野百合、白色恐怖時代見證者震撼,加以福島核災後,馬政府對高達七成民意廢核的漠視,林義雄的禁食同時囊括了反核(科學與理性討論)與反威權(黨外及其後之歷史)兩個範疇。

因此,儘管林義雄在禁食前發佈的聲明是「停建核四」,因其禁食同時捲動福島核災以來的廢核民意,並與甫平息、挑起國族仇恨的服貿爭議扣連,使得輿論(主流媒體、社群媒體、PTT)充斥讚揚林義雄人格的話語、翻出血案等過往。從林義雄禁食前與開始禁食後,討論幾幾聚焦在林義雄個人身上,而非林義雄在意的核能議題。動人的故事引發同情,腥血的回憶召喚對抗的動力,長年與貢寮在地居民站在一起的綠色公民行動聯盟,雖不完全同意林義雄的做法,但在正視林義雄初衷的情況下,仍與其它民間社團發起佔領凱道與忠孝西路行動進行聲援。受惠於林義雄,佔領運動在三月反核遊行人數不如往年的情況下重新攀上高峰,甚至成功突破警方核准的集會侷限,佔領台北車站前忠孝西路所有車道。在社會壓力下,馬政府終於做出回應。但馬政府的回應非但沒有切合福島核災後的厚實民意,仔細分析,其宣示仍是政治算計,忽略台灣不適發展核電的事實。

馬政府「政府決定核四一號機不施工、安檢後封存,二號機全部停工,核四是否運轉將交付公投」的宣示,立刻讓人聯想起二〇一一年的國光石化停建。國光石化引發公憤,並非針對單一個案,而是「反對石化擴張」,馬政府卻以「不在彰化興建但不會放棄石化產業」進行切割。事後證明,國光石化仍藉由各種方式死而復燃。回頭來看,核四一號機安檢封存、是否運轉將交付公投,幾是一模一樣的拖延戰術,畢竟停工不等於停建。停建,代表台電必須將核四現有可售設備賣出,核四重啟可能性極低;停工,也就是封存,當政治風頭過了,設備即可進行整修。依照過往馬政府的說詞,不論公投法修或不修,核四公投勢必鎖定在「行政院承諾儘速召開全國能源會議,以確保未來供電無虞」的假命題。而馬政府「安檢後再封存」的承諾,甚至有讓人啼笑皆非的「定期維護設備」前提,這等同宣告:燃料棒隨時可以插入,事實上,燃料棒早進了核四廠,置於水池中佇候。

馬政府此番說詞之所以是轉移焦點,在於台電與經濟部在得知馬政府宣示後的黑臉、白臉說法。先看台電。台電指出,一旦核四封存,未來每年維護費用將高達二十億,此成本將轉嫁到全民身上。然而目前核一、二、三廠三座電廠加起來,每年的維護費用至多也僅五十億,這五十億包含了運轉時所需人事費用等費用。台電之所以提出二十億的數字,是以核四運轉後每度費用0.12元、一年共發193億度去計算,但封存狀態下的核四如何發電?二十億的數字,顯有高估。

此外,台電表示,核四已執行的總預算達新台幣2700多億,一旦「封存」,對截至去年底累積虧損已達2084億元的台電公司財務將有嚴重衝擊,恐將面臨破產,也是刻意忽略自身不當營運的問題、將破產責任推給核四停建。

二〇一三年六月五日,監察院通過的「全民補貼工業用電不合理」調查案指出,

「全台用電戶數中,工業部門僅 21 萬戶,占整體用戶約 10%,惟其用電量每年約 1,381 億度,用電比重高達 8 成;又據統計,全台電子、鋼鐵等 5 大製造業享有電費補助金額高達 398 億元」,質疑政府長期補助工業用電,不符合公平正義原則。

調查案指出,長期補助工業用電,正是台電虧損主因,自二〇〇四年起,台電每度工業用電就虧損 0.0277 元、虧損總金額為 24 億元。政府雖於二〇〇六及二〇〇七年進行二次電價調整作業,但二〇〇六至二〇一一年間的工業用電每度仍持續虧損,虧損總金額分別為94 億元、223 億元、571 億元、25 億元、165 億元及379 億元。儘管二〇一二年政府再以國際燃料價格高漲為由,辦理電價調整作業,每度工業用電仍虧損達385 億元,顯見工業用電價格根本不符供電成本。

監察院進一步分析,工業用電可分低壓電力、高壓電力與特高壓電力,其中台電獨厚「高壓電力工業」與「特高壓電力工業」。二〇一二年工業用戶售電業務總虧損385 億元,但當年度低壓工業電力已有 20 億元之盈餘,高壓工業電力及特高壓工業電力,卻因售價太低,分別產生高達87 及318 億元的虧損。

記得福島核災後,全民高喊廢核,馬政府即祭出經濟負成長等恐嚇說法。然而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引用知名環境顧問公司Trucost發表《自然資本處於風險―企業的百大環境外部性》指出,二〇〇九年全球因土地佔用、水資源耗用、溫室氣體排放、空氣汙染、水污染、土壤污染以及廢棄物所衍生的環境外部成本高達7.3兆美元,已高達該年全球GDP的13%。

Trucost顧問公司提點的外部成本,幾乎就是台灣數十年來以石化、高科技等工業發展所衍生的代價。全民除了損失這些不被計算的外部成本,其實還要負擔台電長期以來對各項工業的低廉補貼。根據國際能源總署計算,台灣在電力上的化石燃料補貼金額在二〇一二年高達480億元,這個數字,占了GDP的0.3%。而光二〇〇七年至二〇一一年五年間,工業就獲得台電高達2600億的不當補貼。姑且撇開核四追加預算,且絕對蓋不起來的爛帳不談,這些補貼數字,早已直追核四的興建預算。

值得注意的是,經濟部在「穩健減核」網站中也早自打嘴巴:「宣告破產之二要件為:負債大於資產、無清償能力之事實。按台電公司在輸、配電為獨占經營,若能爭取合理電價,達到損益兩平或轉虧為盈,公司得以永續經營,雖負債大於資產,仍持續供電且營收正常,債務得以按期還本付息,應無宣告破產之必要。」換句話說,台電若肯正視龐大負債主因,移除工業以及高收入階級享有的電價補貼,調整電價結構,後續僅須將核四先前投入預算採多年攤提方式償還,根本不會面臨破產。

當然,馬政府萬不可能同意此種論述。這正是為何經濟部次長杜紫軍在核四封存消息傳出後立即表示:「核四目前已確定不發電封存,其6%的電力缺口會使未來備用容量率低於10%或7.5%;若核四不運轉,最快民國二〇一六或二〇一八年備轉容量率會低於10%,有限電危機。」

馬政府的執政團隊似乎面臨集體跳針病。杜紫軍的說法,跟一年多前並無二異。當時杜除了高喊缺電,還聲稱全民將面臨高電價的危機。但能源局在今年三月提出的「我國電力需求零成長評估報告」,報告中明指,若各部門施行節電措施,預估在二〇一三至二〇三〇年、GDP為3.07%的情況下,用電年均成長率,可自一九九六年至二〇一二年的3.89%下降至1.41%。在此用電成長率下,若依據台電去年度提出的未來電力供給規劃,即使扣除核四,既有核電如期除役,未來備用容量率都可維持在14%以上,根本不會缺電。綠色公民行動聯盟進一步指出,若再加上產業結構調整、能源稅以及強制耗能產業能源效率標準,更可達到電力需求零成長,不僅可以達到非核家園,更可以大幅削減燃煤火力電廠發電量。

馬政府「不蓋核四就會缺電」說法的奠基基礎,在於經濟部不斷高估台灣需要的用電需求,而其用電需求的來源,正是台電虧損的主要補貼對象:耗能產業。聯合國能源政策顧問麥可施耐德直言:隨著各國對核電廠安全越來越重視,核電成本只會節節攀升,不可能降低。二〇〇四年到二〇一一年間,世界各國對能源的投資金額,再生能源的投資比例年年劇增,核電只有小幅成長,甚至在福島核災之前,投資金額就開始下降。馬政府用套套邏輯說服自己就罷,福島核災的可怕歷歷在目,馬政府仍以此誆騙民眾,不只失職,更是失能、失智到比核廢料還惡毒。

國民黨今日之所以能無視福島核災以來民眾的「核電歸零」意志,大玩詭計,除了挟其執政資源之龐大,民進黨只會嘴炮、從未真正檢討的虛偽,也該記上一筆。民進黨從福島核災以來,應對核電議題,就是「核四公投」,且將公投與選舉扣連。這回雖提出「核四公投特別條例」、言明和選舉脫鉤,但將投票日期定於年底,脫鉤只是形式。

許多人見民進黨主席蘇貞昌在鏡頭下流淚,言他悔改,但蘇貞昌除了和馬英九做幼稚的論辯外,論辯過程對於該黨才提出的能源政策隻字未提。不止蘇貞昌。過往靠著反核民意當上閣揆、縣市首長等民進黨政治人物,個個在鏡頭前流下的皆是鱷魚的眼淚,他們高喊「林先生若死了,將與國民黨沒完沒了」,此話完全無益廢核,僅剩挑起仇恨的作用。對國民黨的仇恨,及對林義雄的疼惜,化成民眾自願於二十八日凌晨,躺於忠孝西路被水車噴灑、驅離的催化劑。

回顧歷史,核四在民進黨執政後僅只停建110天就復工,關鍵原因,不在國民黨逼宮,而是股市大跌。台灣在一九八〇年代起,開始大玩房地產金融,養出一群仰賴虛幻經濟維生的吸血蟲,以及希望藉此快速累積財富的短視投資客。這些吸血蟲多半是過往耗盡台灣環境資源的財團,也是近二十年來,無論藍綠政治人物得以穩坐權位的扶持者。調整能源結構,意味著必須與其領導的產業對峙,從民進黨仍抱持開發大夢(台南鐵路地下化、璞玉計劃等)來看,要真誠全然地和廢核民眾站在一起,已是奢想。

馬政府清楚這關鍵的結構問題。更明白,經過服貿政院一役,暴力可以成為分散注意力的目標。在佔領立法院運動退場、林義雄絕食之前,只剩相當少數的人關心服貿,所有焦點,幾乎聚集在中正一分局局長方仰寧的濫權。當仇恨成為運動的主要推力,國家暴力就愈易被簡化成形式,公共生活的凝聚力本身,也將愈來愈像是誇張的劇場表演。

「在冷漠劇場裡,外表隱藏失敗,話語隱藏事實,象徵隱藏它們指涉的一切。」若我們未能檢視結構,未能突破情感的牢籠、倚賴早已失敗的形式民主之慣性,島嶼的天光,恐在此種輪迴下,永將不得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