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一遊行現場,除了要求普選的口號,還有另一呼聲:撤回東北計劃。

東北計劃,在六月二十七日晚上於立法會的財政委員會通過前期撥款。那天下午,我從住處嘉湖海逸飯店走入輕鐵站,到天水圍下車,再轉西鐵線往美孚。走出車門,繞過曲折的地鐵商鋪,上上下下階梯幾次,才接上港鐵荃灣線往金鐘。走出金鐘站連接的仍是商場,在穿越無盡跨國商品與幾座空橋後,才終於走到香港立法會。

重重拒馬與警力將立法會包得密不透風,人行道上架著轉播布幕,直播財委會審查新界東北開發的撥款預算。愈接近晚上,人潮愈密,下班下課的香港市民四面八方湧進馬路靜坐,但這場面在以往的香港並不常見。

「這些年,香港有很大的轉變。不過所謂改變是指港人對社運的參與情況,而非社會意識本身。」土地民化陣線成員阿Kat細數,香港認真經營社運組織者,約莫百多人,以前針對議題想動員,「怎麼動都只有一、兩百人,但反高鐵運動時,竟然來了三萬人!」二〇一〇年一月十六日,三、四萬港人包圍立法會,反對立法會通過興建廣深高鐵撥款。那一天,抗議無效,高鐵確認建設,新界石崗錦田公路旁的菜園村遭強制迫遷。歷史重演,二十七日晚間十點,財務委員會主席吳亮星強勢通過三億元的東北開發前期撥款項目,這一次,新界古洞北、粉嶺北馬屎埔以及坪輋打鼓嶺三個聚落,將遭剷除。

「這次議員的態度,比我們以前反高鐵時還強硬,看來根本沒有轉圜餘地!」雖然新界東北開發目前通過的只是前期撥款,尚有主要項目撥款,以及城市規劃發展局的土地變更程序,但菜園村居民歐陽太太認為,在香港社會普遍忽略農業、農村,同意地產發展的思維下,新界東北開發恐怕勢在必行。

東北開發計劃早於一九九〇年港英政府時期就規劃。一九九八年被納入香港政府的全港發展策略檢討,後因金融風暴,計劃擱置。二〇〇七年前特首曾蔭權連任時,重新提出發展這三個區域的構想,於二〇〇八年正式展開公眾諮詢。香港政府認為,開發東北將可增加土地供應、發展工商業,且能減低香港市區發展的密集程度,應付人口增長。根據香港政府的估計,二〇三〇年香港人口將會達到八百四十萬,二〇四〇年則將達八百九十萬。

「香港政府聲稱新界東北計劃,是仿照香港第一個成功的新市鎮沙田的內容所開展,實際上,是隱含廣深高鐵開發後『深港融合』的禍心。」本土研究社成員陳劍青說明,深港融合是以地產為主,及配合廣東省服務業轉營的一項計劃。曾蔭權競選連任時,承諾將其列為重要基礎建設(如台灣之重大開發),建設手法是「公私營合作」,由政府負責提供基建規劃,讓地產商在土地上建豪宅。

根據本土研究社調查,包括長實、恒基、新世界等香港地產商,早在東北三村群雄割據,如恒基地產在馬屎埔村積存近三百萬呎的農地、坪輋及古洞各村則積存有二百五十萬呎土地。陳劍青進一步統計,若包括特首梁振英上台後提出的發展計劃全部完成,香港將能多容納兩百七十九萬人口。但根據香港政府自己統計,到二〇三〇年為止,人口增長頂多只會多九十萬。「這就是幽靈人口。由此就可以看出,東北發展不是為了滿足本土需求。」

儘管香港政府否認開發是為服務地產商,而是為了香港人住屋需求,但實質用於公營房屋的土地面積,僅四十七.六公頃,至於耗資一千兩百億港幣的東北計劃中,用於建造社區設施、公屋等公共設施只佔計劃開支四成,實質用於基建成本則佔四百一十億的天文數字。

自東北計劃開展以來,陳劍青與過往參與反高鐵運動的社運者,不斷呼籲港人重視東北「大白象(昂貴而無經濟效益)」工程,當地居民也一直向泛民主派議員遊說,但效果不彰。阿Cat說:「現在走體制內比反高鐵時更沒用。議員都有自己的議程要顧,最後只能靠自己。」阿Cat和一群在反高鐵後的朋友組成的土地民化陣線,一次次到立法局外抗議,六月十三日衝進立法局,傳媒瘋狂報導,始獲得輿論關注東北開發議題,進一步在六月二十日第六次財委會審查時,暫時擋下預算。

這群聲援反東北開發的社運者,希望能再擋下二十七日的預算審查。曾協助菜園村反拆遷的社會運動者朱凱迪、余在思兩人,決定在前一晚拜會泛民主派議員。他們希望議員可以在會議中,質疑吳亮星身為開發東北的數碼通公司之董事,而數碼通背後勢力則是早於新界東北囤積大量土地的香港新鴻基地產商,要求吳亮星迴避審查。朱、余的拜會行程從天光持續至天黑。晚上九點多,兩人一臉疲憊地回到被搬遷至八鄉路的菜園新村。進了村民的屋,沈默扒著菜飯,良久才吐出一句:「泛民主派議員比反高鐵時更墮落。」

隔天,財委會第七次開會。泛民主派議員黃毓民丟出上萬份需議決的法案執行干擾,遭吳亮星批評「行為不檢」;建制派議員梁美芬為通過撥款,提臨時動議限制議員發言縮減至一分鐘,議員陳志全回應:「妳自己想當過街老鼠,我也不忍心見妳把頭撞向牆!」後陳志全遭吳亮星驅趕出場,除陳志全,議員梁耀忠也遭驅離,議員李卓人批:「你(吳亮星)這是吹黑哨,要亮出紅牌逐人離場!你是否精神狀態有問題!」長達六小時的審議,在言辭叫囂中流逝。最後吳亮星在原暫時休息的情況下,突地提議表决是否通過撥款預算。不像台灣在野黨至少上演霸佔主席台的戲碼,泛民主派的議員僅是圍在主席台前。兩分鐘後,表决以三十二票贊成、兩票反對通過撥款。

早在結果出爐前,東北居民便心裡有數,下午三點多就寫下:「今日無法成功阻止東北撥款,我們誠摯向各方關心東北運動的朋友致歉⋯⋯」的文字。朱凱迪直言,無論親共的建制派或泛民主派,「都在玩『維持現狀』的遊戲。」追根究底,反東北在佔中行動會成為重要角色,還是來自港人對中國政權的恐懼。

朱凱迪說,反高鐵讓港人告別過去「只要我們好好爭取,就能維持高度自治」的冀望,喚起政治上、個人前途無出路,在城市無出路的年輕人之政治熱情,但主流論述在近年演變成「反華」,缺乏清楚的路線圖,最終只會演變成派系鬥爭。什麼才是路線圖的基底?陳劍青篤定地說:「城市居民對土地的認知應該轉向。」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者趙永佳表示:「現在港人憤怒的其中一點,來自官商勾結的問題不斷爆發,使民眾無法相信政府政策。但實際上箝制、壓迫港人,如建蔽率圖利財團等事,早在港英時期就有。」這正是朱凱迪和余在思為何從反高鐵轉戰東北新界開發。「新界是香港殖民體制的縮影。」朱凱迪說,從新界開發可以一窺香港「分而自治」的勾結狀況:「也就是特區政府如何利用殖民地創造對人的分等,藉此做為操弄手段,進而在開發中犧牲最底層的人。」

從反高鐵到反東北開發,甚至回歸中國前的港英時期,無疑皆受到資本壓力的牽引。從港英到中國,港人的反抗意識為何不同?七一遊行時,群眾開唱Beyond的「海闊天空」,在深港融合的逼進下,究竟港人該用何種視角理解東北爭議,才能邁向開闊的未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