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銀座。嘉湖海逸。

這三組名詞並非散置世界地圖的不同角落,而是坐落在香港這座浮城。從高矗樓房空隙望出的田野魚塭是新界的原形,銀座則是歷史的象徵,現實的過渡。新界在二戰時期曾被日軍佔領,後於中國一九四九大撤退前接收大批難民潮。一九九二年,從廣東逃難來台致富的香港富豪李嘉誠,在港府於新界元朗天水圍打造的新市鎮建立「嘉湖山莊」、置「有樂町」與「日比谷」商場。輕鐵於二〇〇三年通車,順商得名:銀座。儘管繁榮在時間的推移中曾經衰敗,李嘉誠不怕。有樂町和日比谷更名「置富嘉湖」,嘉湖海逸成為該區最大的觀光飯店,中國遊客為主力。在邊界置富而致富,幾是香港的發展史。

「這個戲碼確實不斷重複。」二十六日晚間,拜訪議員失利的社會運動者朱凱迪,全身無力地攤在客廳地上說:「菜園村是,現在東北也是。不同於台灣的城鄉政治非常清楚,香港並沒有所謂的城鄉政治,我們有的,只有『新界的政治』。」

新界,香港極為特殊的所在。從這幾年的社會爭議來看,它的特別在於新界有多處香港僅存的農業綠帶。但在這土地上生長的不只食物,還有公屋乃至於華廈。而這幾組物質的共存,其實反映了香港的殖民史。

六月二十二日,長期記錄菜園村的紀錄片導演Benny領我穿越新界粉嶺聯合墟的社區高樓,準備穿越一道馬路。抬眼一望,景色丕變,眼前雖有鐵網,但綠意與天際皆未受到真正的切割。和Benny走進一條小徑後,便是農民袁易天居住的馬屎埔。袁易天身材精瘦,頭髮及肩,看見我們,點了個頭說「給我五分鐘」,旋即轉向其他人說明農事。雨滴答滴答地下,袁易天沒有費事擦揩,動作熟練地攪動著堆肥的桶子。若不是Benny透露,很難想像袁易天唸的是比較文學、當過管理階層、編輯,甚至,他還出了幾本書。

「袁易天在鄉村生活已經二十年了。」Benny會和袁易天認識,源於大學時期想學種田,那時候,香港的農業正是衰敗期,袁易天卻拋下一切,退去人人想望的公屋,回到新界當個農夫。不是為了偉大崇高的理想,而是性格孤僻,以及童年記憶使然。「除此之外,以前我幾乎每年換工作,因為那些工作一下子就沒有新的內容可以學習,但農業不會。」

馬屎埔是東北三個村落中最早站出來抵抗的,其中重要關鍵人物,就是袁易天。強迫做與自己性格悖反的事原因無他:「小時候,我家被徵收過一次。」彼時香港政府欲興建沙田與元朗間的高速公路,袁家從此離農。

不同於台灣的土地以私有居多,香港近九成土地是王地(Crown land),至於新界則例外地有私有土地,港人普遍稱擁有者為「原居民」。新界因此有「城中之城」的稱號。將被開發的粉嶺北馬屎埔、坪輋打鼓嶺及新界古洞北,僅古洞北不是原居民。袁易天解釋,英國正式接管新界時,當地地主因前景不明,部分受到長期掌握貿易的買辦煽動,認為「英國人來將什麼都沒有,不如將地賣給買辦拿現金」,其他人則與英國政府於一八九九年發生「新界六日之戰」。

朱凱迪補充,英國顧慮到若不安撫地主,解放軍可能因此解放香港,因此給予新界地主半年時間,只要能提出證據,便為原居民,得以保留土地,其他土地則收歸國有。宗族封建體制因此在香港新界凍結。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大批中國人逃到九龍半島避難,一九五〇年,香港已經有超過三百萬名中國人,因當時缺乏城市規劃概念,城市無法負荷,英國政府便要求這些人移動至新界,可選擇向政府或是原居民租地以發展農業。

缺乏土地擁有權,真正以農維生者一旦遭遇徵收,多半只得地上物的補償。當時袁易天的母親便因此茶飯不思。「地上物補償的多寡和種的作物有關。菜賤。果樹收成則要多年。但政府只說要收地,沒有明確時間,農民根本不知道該種什麼好。 」過去土地尚多,被徵收者可被安排住居,但到菜園村時期,沒有抗爭,居民可能無法建立新村,之後的開發,幾乎只剩地上物微薄補償的末路。

為了發展剷平農業,幾是持資本主義國家的必經路途。其中香港執行的遠比其他地方徹底,「但一九五〇至一九八〇年時,英國政府其實相當重視農業。」袁易天表示,當政治不和諧,就必須維持糧食自給率。一九四九年時,英國就打通和泰國的市場以進口泰國米。

六、七〇年代交界,是香港農業的高峰期。「因為廣東的農業技術很強,逃難來香港,就帶著技術來。十幾年過去,使新界農民的農耕技術相對成熟,且產能豐富。」袁易天指出,過去香港除卻米食,糧食自給率高達六成。其中海魚自給率是百分之百。除了自給,也發展出食的文化與特產,如元朗的馬頭魚,絲苗米、馬屎埔的芹菜、白蔥,打鼓嶺的苦瓜。「但一九八四年《中英聯合聲明》發表後,一切都變了。」

主導改革的中國領導者鄧小平上任,取消大陸開放蔬果的配額,由於香港在英國統治下被打造成免關稅的自由貿易區,中國的蔬果因此大量傾銷,破壞香港原先建立的合作經濟,進一步毀滅農業復興的可能。

袁易天說明,八〇年代前,香港在各地都有農產品產銷班,農民與通路的關係暢通而穩定,若整體收入有一百元,其中僅需支付二十元作為運輸及產銷班的管理費。「當時港英政府規定,所有的農產品都必須走這條路線,所以中國農產品開放,其實不合法。」但當時英國政府已知道香港的回歸命運,政治關係鬆動,農業政策開始退縮,「方法就是讓不合法的就地合法。」從此,中國農產品也可進到產銷班、變成「本土農產」,時值產業轉型,新界農民也不再眷戀,轉往深圳投資。數十年過去,深圳也沒有多餘的土地供農耕使用,投資者深入內陸,如今香港的蔬菜,可遠從遼寧送來。

當新界農業逐漸萎縮,原以自由貿易為工業發展主力的續航力也不佳。香港中文大學地理系學者姚松炎表示,香港和其他城市最不同之處,在於地理疆界的侷限。「地太小,產業不能擴張,只能替代。」三〇年代香港還有二十%的農地,英國統治後帶入資本實施工業化,香港、荃灣一帶逐漸變成工業區。七〇年代,全球大資本都在尋找低工資的加工基地,香港搭上「國際化」熱潮,農業完全被替代。值此同時,美國在一九七一年單方面取消黃金本位制度,導致通貨膨脹,「沒有黃金做平衡,投資者便得尋找其他保值的項目,那就是土地。」八〇年代,香港人工飆高、產業增值變低,又遭遇九七回歸議題,資本瘋狂外移,「香港當時幾乎呈真空狀態,加上代工作了三十幾年,產業完全沒辦法轉型,房地產因此成為發展重點。」

姚松炎解釋,香港能急速發展地產,在於港英政府透過掌握九成土地、與財團合作的方式來建設香港,以達到殖民地財務自主的方針。「比如過海隧道,都不是政府出錢,而是把土地權撥給財團,讓它經營五十年。」長年下來,政府與資本間的勾結愈來愈深。

為了炒作,必須創造需求,香港政府其中一個策略,便是公屋供應量不足。據姚松炎統計,香港的空居率僅有四%左右。「然而,我們不能以公屋夠不夠作為開發前提,因為『優惠』的東西永遠不夠,應該正視的是『為何要靠公屋才能讓港人安居』?正常的市場根本就不可能這樣!」姚松炎直指,許多人以為公屋政策很好,但香港政府根本沒錢蓋公屋,「公屋也是PPP(公用事業市場化),資本家往往會出兩批公屋,一批租,一批賣,你買一間公屋的錢,可以蓋三間租的公屋。」

一直以來,香港都有反地產霸權的反思與傳統,這條理路,卻在回歸後出現某種斷裂。同樣受到壓迫,港人並未反對「英國」資本,如今為何厭惡中資?本土研究社成員陳劍青直指:這和港人缺乏地方感有關。

陳劍青說,以前根本沒有「香港人」的概念,直至一九六七年六七暴動。當時英國考慮八〇年代與中共談判的前途問題,開始由上而下推動香港第一波民主化。「英國政府的身份認同捏塑方式,是『你住在這裡,這裡就是你的家』、『香港進步、中國落後』,同時透過打造新市鎮(英國稱「贏取民心計劃」)、建公屋與居屋的方式,塑造認同自由化、資本主義,便能向上流動的意向。」

這正是為何回歸前香港如此動盪。回歸後,受到貿易夥伴易主的影響,香港房價飆升,迄今難以解決。姚松炎說明,一九八七年時,港幣大貶,港英政府決定港幣與美元掛鉤,房地產利率從此與美元同步。中國崛起前,貨幣掛鉤不成問題,「但九〇年代以後,香港的貿易夥伴變成中國,也就是通膨跟中國,利率看美國,房價會否波動,只能靠運氣。至今人民幣還不是國際貨幣,香港勢必還要在美元與人民幣的拉扯中動盪!」

一九九六年,中國也步入負利率時代,房地產市場抬頭;一九九八年至二〇〇三年,香港新的產業建設如數碼港,全數失敗。加上SARS爆發、中國推動二十三條立法,埋下反華種因。二〇一〇年,菜園村開發的政商壟斷,與後續設立國民教育科爭議,終於打破港人樂觀情緒。朱凱迪回顧中國八九學運時香港電台拍攝的紀錄片,發現當時港人認為自己擁有專業人才與資本現代化的優勢,只要再努力一點,就可改變中國、讓中國民主化。「這是對一國兩制的過度樂觀。」

在突然遭受衝擊的情況下,香港內部的政治版圖開始變動,反華情緒萌芽,港人開始區分中資與港資。「但事實上,香港所謂的好資本,也是跟中國緊緊扣連的,只是程度分別。」朱凱迪說,港人普遍認為香港四大地產商中,李嘉誠相對不受中國影響,「但李嘉誠正是《香港基本法》的起草人。他們早在八〇年代就把手伸進(中國掌控香港的向度)去了。」

「我們應該理解一件事:香港的原型,就是買辦。」陳劍青說,從港英時期至今,香港都在賺「快錢」,自由市場的,確實會將香港的發展導向中國化。若佔領中環,可被視為「香港本土化」的運動,「我們應該要問,該如何脫離這種情況。」而實踐的第一步,是重新認識土地。

反高鐵事件後,朱凱迪移居至菜園村,不少年輕人也走入農村學種田,不是天真認為香港可退回以農業為主的時代,而是現實條件上,維持香港本土農業有其必要。
袁易天強調,香港若將自己視為中國的一部份,而放棄維持糧食自給率就大錯特錯。

「事實上,中國幾個大城市都有自己的自給率。中國人均擁有的土地是2.5畝,不足以養活一家人。四年前中國大雪,蔬菜斷,香港的糧價飆漲,上海沒事。因為它有三成糧食自給率,如今進一步提高到六成。就連東莞這樣的工業城也投資農業,為得就是確保糧食自給。」袁易天認為,農業需要空間,都市發展也需要空間,空間的競合正與房地產衝突,「這個衝突正好可以讓我們重新去想像跟對話:可能性究竟在哪裡。」

重建總由崩解開始。由此理解邊界的抹除,也許將能穿透焦慮。(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