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靜
在貓與狗成為寵物之前,馬應稱得上是與人類互動中最為複雜而又親近的一種動物。相較於上萬年前就馴服雞鴨牛羊等家畜,人類圈養馬匹的歷史約在五至六千年前,相對較晚。早期,馬匹的主要功用是提供馬肉與簡易運輸,直至圈地畫境的鬥爭由部族擴張到國家,馬才躍升成為戰爭機器。馬匹、人類、刀劍,組合而成精良的騎兵,那是冷兵器時代戰爭中的必要存在。若說,沒有任何一種動物如馬匹那樣深深影響人類歷史,並不為過。
不同於其他記錄者在福島災後觀照的是牛或同伴動物,導演松林要樹選擇記錄馬匹,便顯得有些意思。原因之一,馬在福島的農產地位,並不亞於稻米。每年日本大約要消費4876噸的馬肉,屠宰匹數超過12000頭,其中福島的輸出量位居第二,佔總消費量約四分之一(1038噸)。然而,這不是松林要樹選擇馬為拍攝對象的唯一原因。
在這些馬匹成為食物之前,牠們的另外一項功用,是在每年夏日的「相馬野馬追」祭典中擔任座騎與被追趕、捕捉的對象。這個祭典,源自於日本平安時代末期。1180至1185年這六年間,源氏和平氏兩大武士家族為了爭奪權力,展開一系列戰爭,史稱源平合戰。相馬野馬追,便是為了應付這系列戰爭而進行的武術訓練。源平合戰開啟幕府時代,象徵武士集團權勢的躍升與國家制度之敗壞。而幕府財閥,正是日本西化後,借由船堅炮利侵略他國的支撐;二戰失利後,幕府財閥並未消逝,相反地,他們成為核電製造商,繼續爭奪、壟斷利益。因而當《祭之馬》第一個畫面出現,實在難以不讓人對應起冷戰與核電。
然而,松林要樹並未只處理如此單薄的象徵意象。他敏銳地注意到,日本政府面對毀壞後急欲重生的焦慮,那樣的焦慮,展現在對所有表象敗壞事物的抹除與表象歡騰的建立。2013年,前往福島採訪,身上攜帶的輻射偵測器在福島市區噠噠噠噠地響個不停,輻射數值一如核災發生時一樣驚人,但日本政府傾盡全力打造福島早已復興的假象,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手段,即是聯合了東北受災區域,展演東北六魂祭(各區各展出一祭典)。
三一一後,距離核電廠半徑20公里的南相馬遭到嚴重的破壞與摧毀。第三代牧場主田中先生的馬匹全被海嘯沖走,這些馬幸運地全數存活。可惜的是,逃過海嘯的馬匹,沒能逃過南相馬被列為管制區後的幽禁,部分馬匹在缺乏糧食的情況下死亡,之後又接到了政府的屠宰令。田中先生不願將倖存的馬匹殺掉,他進入禁區照顧這些受創的馬,這意味著他們的命運共存。原先,牧場飼主希盼這些馬可以輸出食用,但終究因為核災的關係落空。
松林要樹便是在這過程中認識了「鏡尋」。鏡尋是一頭屢戰屢敗的馬,被送到南相馬的唯一命運,就是等待被屠殺。鏡尋因核災躲過被吃的運命,但牠的生殖器因細菌侵蝕而嚴重腫大,且迫於核災而承受無法獲得良好照顧的困境。隨著受災時間拉長,失去生計的牧場主人也逐漸無力負擔,幸虧為了振興,相馬野馬追的祭典仍要辦理,這些馬匹因而有了相對良好的照料空間。松林要樹的鏡頭依序記錄這些,使這部片子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然而,松林要樹其實幽微地戳刺著守序背後的掌控。
紀錄片裡,松林要樹經常將焦點放在馬匹的雙眼與鏡尋那嚴重外露,腐壞,像一朵炸開蕈狀雲的生殖器上。
我認為那別有深意:馬的眼睛,是陸生哺乳動物中最大且視野最為遼闊的。松林要樹未曾替代馬兒說出任何一句話,他要我們注視牠們的眼裡情緒的變化、環境的差異與劫難的更迭,進而意識到,我們幾乎未曾聽見鏡尋的聲音。「如果是人早就痛死了。」田中先生這樣說。但鏡尋從未因生殖器的疼痛而嘶吼,且在生殖器神經幾近壞死的情況下,鏡尋仍想繁衍。
總覺得,松林要樹是刻意讓鏡尋安靜無聲的。一直要到鏡尋被送往北海道休養,而能肆意奔跑時,他才讓鏡尋發出鳴叫。在沒有核災威脅的空間裡,在人們願意治療鏡尋的情況下,鏡尋因自由而顯得俊逸美麗,疼痛遠離,彷彿一切都有可能。
野馬追,字面上看來是活動內容,實則是人類的文明進行史。於是,與其說松林要樹是拍攝福島「相馬野馬追」這個無形民俗文化材在災後的重現,不如說,松林要樹轉化馬匹作為經濟意義上可消耗物的意涵,讓其承載生命與歷史的雙重意象與思辨。
從平安時代至今,野馬相馬追由軍事訓練轉化為祝福與文化的存續,但征戰是否能夠真正遠離?《祭之馬》片尾裡鏡尋的命運是解答,端看我們能否隨其而行,找到和靜的真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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