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五輕,是李玉坤20年來的唯一工作!」李玉坤是看起來草莽味十足的中老年「普通阿伯」。個頭不高、微胖,約160公分出頭,理著短短的髮,並不特別起眼;但他說話的語氣,卻有著布袋戲主角的氣勢,抑揚頓挫鮮明、語意邏輯清楚…原來「反五輕時,我是發言人啦!」李玉坤說。


●後勁水,呷ㄟ死


年輕時好玩,李玉坤國中畢業後不再讀書;民國71年退伍回到家鄉,才想進修。選擇讀美工,一邊畫廣告維生,卻在短短五年後遇到反五輕運動,自此一頭走進「不歸路」。

「我細漢時,人都講:『後勁水,呷得美』,因為半屏山是石灰岩,後勁水源就是從那山泉水流來給我們使用的,自然過濾的水質,供全後勁人使用,可是自從中油來,水都排到地下,後勁水變成『呷ㄟ死』!」

中油在64年前坐落高雄,開始日以繼夜的污染;無法排向河川的廢水,就打井排入地下水,一次居民點火發現地下水可燃燒,更加深居民對中油污染的恐懼。民國76年五輕宣佈要興建,居民透過村民大會到立法院、經濟部等地陳情,但都無效,於是圍起中油廠房3年多。


●反五輕,是志業

那是不分男女老幼都抗爭的年代。李玉坤把自己畫廣告的長才投入反五輕運動,在過程中地方居民發現,「對抗政府,地方必須要組織!」反五輕自立救濟委員會於焉成立,說話頗有魅力的李玉坤,被推派為發言人。

雖反五輕運動風起雲湧,畢竟還是戒嚴年代。20年前,後勁反五輕運動第一人劉永鈴爬上中油燃燒塔,時任行政院長的郝柏村,給予15億的回饋金、承諾五輕建廠25年後遷廠,反石化運動留下轟轟烈烈的一頁,卻也被貼上「愛錢不要命」的標籤,政府此後更因此習以為常把「回饋金」做為削弱抗爭動能的手段。

但今年五輕遷廠承諾第20年,5千位後勁民眾在反五輕二十年紀念日(9月21日)重回街頭高喊「五輕遷廠」,創下近年環境運動少見的大場面。她們扭轉外界對回饋金的印象─而這不是靠20年前的片刻火花,反五輕之火生生不息,靠的是「把反五輕當唯一工作」的信念。


●回饋金凝聚抗爭力

李玉坤回憶,五輕建廠後,居民並未鬆懈,政府把15億稱為「回饋金」,「但對居民來講,那是補償金!」李玉坤指出,「大家很有共識,就是不要加重污染!」對居民來說,15億是「政院補償早期中油造成的污染、用以改善居民生活環境」。

當時基金由財團法人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掌管,成員組成比例卻官多於民(高雄市府3席、中油3席、後敬五里里長);由於居民在反五輕的過程強烈不滿官方壓制態度,基金會運作一年多一事無成,居民依然強力抗爭。直到官方委員退場,五輕爭議才告段落。

「前兩年,這筆錢我們一毛都沒用!」李玉坤強調,退步讓五輕建廠是基於「25年遷廠」承諾,「我們讓政府以時間換空間,是跟政府求經濟發展的平衡!」後勁居民要回基金會主控權後,以全民投票方式產生董監事,李玉坤與現任高雄市副議長黃石龍被選為執行長,訂出包括水電瓦斯補助、老人醫療補助等八大回饋內容,「不分錢,而是實質改善居民生活」。


●信仰的力量

土生土長的李玉坤,相當清楚要凝結力量,必須藉助信仰。「後勁反五輕運動,和神明有絕對關係!」李玉坤指出,後勁是傳統舊聚落,後勁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成立時,若非鳳屏宮提供兩百萬,不可能拉長戰線。

此外,抗爭時鳳屏宮內的保生大帝,曾一個月發生六次擲筊立起的怪事,「當時大家都在猜神明到底要說什麼?後來又連擲五個筊問保生大帝,原來祂是要我們堅持反五輕!」

談起這段,李玉坤仍嘖嘖稱奇,直說「神蹟是反五輕運動最讓他感動的事」;反五輕運動在五輕順利建廠後,不少沙場戰將因而灰心,但李玉坤不想放棄,「若不堅持,事情一定有變化!」

一動念,他出任鳳屏宮主委,利用回饋金設立後勁文物館,將反五輕運動文物保存下來,並利用社區與廟會活動,20年來皆與反五輕扣連。9月21日當天,不少年輕後勁子弟也上街,一群18、19歲的年輕人說:「不知道反五輕是什麼,不過我們的興趣就是服務神明!」

扛轎、宋江陣、舞獅舞刀,傳統廟會祭典儀式把後勁年輕人留在地方,就待時機與老一輩的抗爭記憶扣連。深諳居民生活背景、習慣的李玉坤高明不僅於此:反五輕二十年紀念日的大遊行,選在下午5點集結,繞行後勁主力抗爭的五里;當天恰是保生大帝生日,家戶門口都在祭拜,鞭炮聲不絕於耳,搭配宣傳車重新宣傳反五輕運動重新開始,氣勢不凡。

繞行社區後約6點半,鳳屏宮前已搭起舞台。廟方免費贈水、便當,待居民用餐告一段落,則是老少共點燭火,排滿「後勁反五輕二十週年紀念」的看板。李玉坤說:「這就是傳承!」他知道,守護家鄉要拉進新力量,廟方早在遊行前發送贈品兌換券,每當一位反五輕健將述說反五輕歷史與必要,就中場休息辦抽獎,巧妙留住所有參與者。





●政治力加碼

然而,反五輕民意沸騰,握有權力的政府依然想方設法製造變數。幸虧多年來,後勁人拱出同樣是後勁出身的黃石龍出任議員。走進他的辦公室,櫃子、桌上排滿五輕的各類檔案;人高馬大的他不好意思地笑:「我無黨無派,能連任議員三屆,就是因為反五輕。」

反五輕時黃石龍約33歲,在外地工作,並未走上前線,僅提供金援;但看著妻子、岳父母等親戚都投入其中,反五輕信念也堅植於心。黃石龍透露,父親在中油服務,受制高層壓力,不敢明目張膽反對;他在中鋼服務時,進一步感受基層員工受苦投訴無門,是他投身政治的啟蒙。

無黨籍的黃石龍能選上議員,是靠鄉里支持,另方面,則是「做任何事都不要影響後代子孫」的座右銘。看似八股教條,但這是黃母的身教。後勁在民國50年左右成立加工出口區,大量湧入外地移民,當時年代生活困苦,但黃家有地可耘,黃母經常分送食物給異鄉人,在鄰里間頗受好評。

黃石龍25歲時黃母因醫療過失過世,鄰居愕然撫棺痛哭,甚至不顧禁忌掀開白布,就為看黃母一面。綜觀環境運動的失敗,多與政治人物變節有關,但這股鄉里情感,牽制著黃石龍。

87年當選議員後,黃石龍主攻中油監督。他指出,中油不想遷廠的意圖早在89年就顯露,「當時才建廠幾年,就喊『中油何去何從』,想就地轉型!」黃石龍語帶不屑地說,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中油「偷偷摸摸」,「廢水打入地下水有跟居民講嗎?沒有!大家都喝這個水耶!這不是很過份嗎?」


●地方民代:中油註定輸的

在議會能砲火隆隆,源自他仔細緊盯中油一舉一動。上任後,他請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委託學術界調查後勁社區的健康風險,報告出爐,讓後勁人大為吃驚。「我們這裡罹癌率比任何地方都高」。

黃石龍透露,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國營企業不誠實」、「想收買政治人物」,中油知道他主攻五輕,曾出天價要他在議會「演戲」就好,甚至每到選舉就「放毒」說他只貪自己利益,讓他大為光火。「幸虧後勁人相信我,愈打壓,我就愈強悍!」

說這話的黃石龍,帶著一股狠勁,他透露,五輕最嚴重的一次污染,是2002年4月的P37油槽漏油事件,但中油卻隱匿不報;「環保局和環保署也知道,卻也跟著隱瞞!」直到民眾反應水傳出油味,事件才爆發;黃石龍限期中油一個月內整治清除,否則要告瀆職,「沒想到中油竟打馬虎眼!」

黃石龍說,一般現勘都由中油人員以土鍬鏟土證明,深度約30公分;但中油知道他要親自前往,把表土換了一公尺深;幸有內幕消息透露中油根本未整治完成,他率著挖土機去翻土,「中油傻眼,因為一挖深全是黑土!根本沒有整治!」黃石龍自信地說,遇到他這種個性與堅持監督的後勁居民:「中油註定要輸!」

為迫使中油落實遷廠,黃石龍主動出擊要求中油檢測土地,歷經多年,終於把中油兩百多個地號都做完地下水檢測。「才發現,每一筆都被嚴重污染!」他說,每次中油檢測土地他都到場監督採樣,但中油曾有採樣後無立刻送檢而導出污染未超標結論,讓他不可置信,「我就去告!告到他們不敢!」

黃石龍不解政府對人民的承諾,以一再不實跳票?綜觀中油歷年作為,光P37漏油事件就還沒整治完成,「說要轉型、落實污染防治,誰會相信?」


●倒數五年

20年來後勁居民堅持反石化產業,除了石化業嚴重高污染外,她們更加清楚「現在已不是靠石化賺錢的年代。」中油設廠後,至今後勁地下水中的苯含量嚴重超標356倍,「早期反五輕的長輩一個一個過世,我們要討回來!」

一輩子羅漢腳,父母也雙逝的李玉坤瀟灑地說:「我的人生了無牽掛,就是要跟五輕拚!」黃石龍也已著手提告中油20年來對後勁居民與環境的污染,「中油一定要遷廠,多一分一秒都不行!」

因污染逝去的靈魂,照亮著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的後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