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峽龍埔里劉家大門望出,是一片廣袤竹林。竹林後有三峽河流淌,劉家在河中岸,其擁有的土地從地圖來看,像是三峽河的突出肚腹,而劉家安棲其中,如一被羊水環繞,正緩慢生長的小小胚胎。若你想到劉家,精密的導航不見得幫上忙——儘管導航清楚告知路線,但其指示的道路彎繞,人會迷路於鐵皮工廠。

清領時劉家先祖遷徙來台,座落現今三峽橫溪里。明治37年堡圖即有地籍資料可供對照。日殖時因人口眾多、為求溫飽,劉家其中一子劉欽亮撩溪拓墾,疃平當時荒蕪的無主地廣至四甲餘。國民政府來台,全台土地大丈量,問其從何遷來?答以「橫溪」,其地位於橫溪以南,無主地因劉家有了「溪南小段」的名姓。

「當人將意義投注於局部空間,然後以某種方式(如命名)依附其上,空間就成了地方。」溪南於劉欽亮是所在,對政府而言,卻僅是其他地區皆有的地目「旱田」。溪南被編入公有地,但政府告知劉欽亮納稅就可免除驅趕,劉欽亮乖乖繳納,要到他往生好久以後,他的兒孫才會知曉,當初劉欽亮繳納的稅金是租金,而非耕者有其田政策的土地承購。

劉欽亮有眾多子嗣,但多數認為工業社會不可能再有豐收,離土四散。唯一兒劉米盈謹記父親口傳「會得荊州走到盡,但看鋤頭不誤人」。他信自己與父目不識丁並無緊要。他的名字是天賜祝福。從劉欽亮那繼承所有土地的劉米盈於是也這樣教養後生。

為使土地不拋荒,劉米盈重丁。他育有十子,八男兩女,「查某囡仔軟汫,查埔較有氣力。」他讓長女與屘女讀書,其餘八子全留在身邊耕田。八男通曉種筍知識,但一字不認,在此現世(縣市),多麼魔幻。但當走入劉家,門旁倚有一排濕土未乾的鋤頭,桌上立著一長列兩公升裝的水瓶,一有精瘦體魄、雙臂肌肉結實的八子劉中文走入招呼,我且清楚,「看土面即得生存」並非虛幻。


穿梭在劉家墾拓的竹林,定會為其勞動咋舌。放眼望不盡的綠竹筍上看萬株,柴刀的厚薄顯示勞動進行式。而那鬆軟如松針地毯的土,直想讓人躺臥。曾接觸農業生產的人都知曉,若非日日翻,日日耘,再好的土地也會死硬。這八兒娶妻生子,順服田事,如今劉家計有三十二口,共住一鐵皮水泥搭建的簡陋屋房。撿柴以大灶燒水,共吃鍋飯,一個月不出兩萬,全家靠著種筍,得以溫飽。

1973年,又一次土地丈量。政府文件明載此地有人居住耕耘,但1977年,政府卻直接將劉家範圍所在編定為國有地,政府未通知劉家任何一人。1997年,劉家所擁土地被劃為「堤防預定線」、2000年公告,劉家依然被蒙在鼓裡。

未成神佛前,三峽供奉的祖師爺生活模式若此:「在亂世之中,以隱居明志。」劉家恪守祖訓,與現代漸行漸遠。與世隔絕,靜靜生活,但亂世並不放過。內政部於2013年配合新北市長朱立倫「實現三環三線」的政見,核定「麥仔園都市計畫區」,十河局突然重新劃定河川治理線。都市計畫周邊範圍僅獅頭山與一座陸橋高過劉家所在,但整條河川治理線在等高位置相對低的上、下游貼合規劃,卻以「劉家所在地會淹水」為由,強要劉家胎死三峽河的腹中。


新北市政府規劃的「麥仔園都市計畫區」,將佔去劉家一半土地,另一半雖屬河川地,但未來將規劃為自行車道,也納入此都市計畫一環。政府進一步宣稱,因劉家所擁土地全為公有地,其房舍與作物都是非法侵佔,要求劉家於4月30日自行拆遷,否則將聲討不當利得170萬元。「阮的農作物生出來的敢是金子?是欲去叨提170萬?」幸得律師詹順貴介入,目前程序暫緩,劉家獲一喘息空間,但破遷壓迫如影隨形,劉米盈天天以淚洗面。

內政部區委會審查會議結論開宗明義記載此計畫的開發原因:

❝本案屬都市計畫法第 12 條規定之「特定區計畫」,新訂都市計畫之理由為配合臺北都會區大眾捷運系統三鶯線設站之周邊配套機能,及解決柑園地區未登記工廠長期存在問題,期望配合捷運三鶯線行駛路線、車站用地規劃及土地取得方式,將捷運周邊土地一併納 入全區整體開發考量,使三鶯線全線財務效益提高;亦希望透過規劃優良之生活環境,輔導樹林柑園地區輔導違法工廠合法化並產生示範效果,引導鄰近地主對當地開發之期望,進而規劃柑園地區為中長程之開發地區。❞

看似一舉多得的規劃,說穿了卻仍是土地炒作。因未登記工廠早有法源可以處理,而目前全台灣總人口都可住進現有的都市計畫區內。過去幾宗重大爭議的徵收案件,都是透過工業開發圈地的案例,但工業開發不會是唯一藉口,早在台南鐵路東移,不,甚可回推至十年前的樂生療養院爭議,交通建設就是一比工業更易進行都市擴張的盾牌,三峽麥仔園都市計畫,也是其一。

從樂生到十四張,從南鐵乃至於三環三線,政府都宣稱這是「運輸導向發展」的理念。但此理念的核心,是透過交通工具與交通動線重新規劃與設計,將都會區域人口重新集中於幾個區域之中,以植入式的都市更新,而非新市鎮開發方式,改善都市住宅用地不足與其他環境等問題。但因戰後土地改革不確實埋伏的土地炒作利益空間,乃至於農業崩壞、工業受外在資本影響,極易動盪等問題,土地炒作幾成所有政治人物鞏固選舉的重要基礎。

過去因交通建設投資龐大,必須評估人口、使用量,乃至於自償率等。其中自償率特別重要,因其牽涉該項建設是否為無用投資。但因著交通建設可帶動房價、回饋地方稅收,輕軌、捷運、台鐵捷運化,皆成為地方政府欲求的政策。按理說,中央部會應透過多項評估因子確認計畫的推行與否,但沒有。在地方派系與中央權力的上下交相賊下,經建會自廢武功。

經建會表示,「地方建設需求愈來愈多,但政府財政日趨困難,解決的方法就在於讓公共建設所創造的效益能回到建設本身」。2012年,經建會提出「跨域加值公共建設財務規劃方案」,以交通建設為例,經建會只將地方政府財力訂為五級,各訂最低自償率。如台北市最低是35%,新北市是25%,各級最低的自償率是10%——經建會把籌資角色大幅下給地方,若能滿足自償率,中央便補助。

而其建議提高自償率的方式,主要來自增額容積標售、增額稅收融資以及土地整體開發利益。意即,隨著捷運開發,週邊土地容積提高、未來30年的土增稅、地價稅、房屋稅及契稅也因此增加,所增加的容積即可透過容積銀行標售來支持這項建設,而未來可能增加的稅收也可向銀行融資導入建設在此前提下,都更與新市鎮擴張其實同步進行。

然而,自償率並非單單上述因子組成,還包括建設的使用與營運回收等,而地方政府為獲中央補助,往往會在自償率的數字灌水。比如中科四期開發。捷運建設也不遑多讓,2014年監察院針對臺北都會區大眾捷運系統後續路網新莊線及蘆洲支線、南港線東延段建設,發布一調查報告指出:「依新莊線及蘆洲支線財務計畫推估,100 年平均每公里日運輸收入應可達 85 萬元,惟以該公司營運至 101 年 9 月份結果檢視,該路線實際營運平均每公里日運輸收入僅 18 萬元,差異達 4.7 倍。」

監察院強調:「臺北市政府未能確實掌握新莊線及蘆洲支線、南港線東延段二路線之損益,致未能適時控管該二路線之實際自償能力;且該府原訂部分自償財源已喪失償還該二路線所舉借債務之能力,迄未積極依法檢討並提出具體改善措施,且逕將當年度總預算將原自償性經費所舉債務悉數列為自償性債務,核與公共債務法等相關規定未合,核有缺失,應予檢討改善。」但北捷迄今並無真正面對問題。

這些未能自償的款項,將回頭成為全民債務。且因著都更與都市計畫變更地目的暴利,貧富差距會更形擴大,空間分配也更加不均。這不僅是國立中興大學景觀與遊憩碩士學位學程助理教授董建宏所稱的「碎裂城市」,於我更貼近掃蕩生靈。樂生院民十年前的苦痛仍未休止,而今三峽龍埔里劉家人也將遭逢同樣運命。



「阮本是快樂的農家,早起工課,暗暝好呷好睏。阮對天地有公理,任吃任作,毋捌違法,誰知遇到土匪!」劉米盈哭著問:「政府敢有自大陸提土地來?」坐在灰暗廳堂裡,劉米盈愈說愈發氣血攻心,憤憤痛聲:「乞丐趕廟公,國民黨敢是想欲佮做一擺流亡政府?」

革命。這兩個字,在過去幾年的徵收案中最常被提起的字眼。2013年8月18日的拆政府是一警示,其能量累至2014年3月18日,終於爆發。但讓人驚訝的是,國民黨持續不思改進,聲稱欲改革者,也對土地炒作默不吭聲,甚至推促進行,如桃園航空城,如新竹璞玉案,如台南鐵路東移。

董建宏警告:「當都市內部已經碎裂,不同社經階級者,可能在同一城市中永不相見,當城市出現『島中有島』(island within island),這樣的相對剝奪感必然會讓社會大眾,特別是都會中的公民對現行體制產生憤恨。」憤恨將使都會治理產生困境,國家統治者的合法性也必然受到質疑。年底的大選即將來臨,究竟我們能否有機會修補裂縫,抑或只會迎來更大、更惡的現世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