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cannot dwell with suspicion



吳明益攝







當「psyche」這個字首次出現在《單車失竊記》時,幾乎就確定了一直以來閱讀吳明益的某種隱晦感受。最早讀吳明益,是《家離水邊那麼近》,而後回溯他每一本無論散文或小說著作。《複眼人》雖讓吳明益的知名度跨越海洋,但在《單車失竊記》出現前,《天橋上的魔術師》才是我認為他當時最好的小說作品。不是那讓人眩目的紙偶或神秘魔術師,亦非他精細重現天橋與商場,而是天橋上的那位小男孩,正興奮又怯懦地訴說寫作之於他的意義。


閱讀《單車失竊記》的文案,原以為單車會是一條呈現變遷的河流。但那始終不是吳明益的寫作企圖。讀時忽忽想起大學上YV師的文學課。她說有朝一日,要摘錄每本她喜愛的小說首句,將它們串成故事。讀《單車失竊記》我也這樣實驗。而《單車失竊記》的每句(段)摘錄,最後仍歸結於一個人為何而寫。


「阿巴斯的工作室裡,牆上玻璃裱褙的那些照片,因為都是黑白照,所以在某些光線的角度照射下,黑色的部分往往會讓觀看者看到自己模模糊糊的形影,像鏡子一樣。」
「阿巴斯說:「其實只是看照片的人是很幸運的」
「為什麼?」
「因為可以選擇不看呀。」他說:「但拍照的人不能不看」
「每一個被丟掉的東西都有主人,我跟你一樣,也會一直想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你說誰?」
「丟掉REALSTIC唱盤的那個人。」我思考著阿布講的這句話,並且問他:「那鎖打得開嗎?」
「那把FUJI鎖?」
「對。」
「打不開,密碼也被老人帶走了。」




不得不看。而為了解鎖,為了理解,人必須背負不幸,歷經反覆——


「如果有人說女孩子『媠』她可以理解,但說用死去蝴蝶的翅膀拼出來的畫『媠』,卻有點超過她的想像。」
「她覺得再把美麗的蝶翼和醜陋的蝶的軀體分開的那瞬間,好像碰到了什麼和她心底很像的物事。」
「而那些蝴蝶都還活著,至少此刻都還活著。」




蝴蝶既是象徵,也是隱喻。是《迷蝶誌》使吳明益成為一個「被看見」的寫作者,從《蝶道》他開展思辨,而那思辨的方式在《家離水邊那麼近》靠著行走深入文化的肌理。是這樣他寫:




「我漸漸發現,巴蘇亞的日語往往被用在敘事裡,而鄒族語則會在表達感情與景色的描述時出現。我本想把這兩種語言的段落特別標註出來,但想想或許不用。因為在講述者的身上已經合而為一,鄒族的聲腔與日語的聲腔,就像山壁和風、樹以及生長其上的寄生植物,再也難以分解開了。」
「不過父親要我不能讓族語離開,因為那樣人會變成空心的樹。」



從《複眼人》裡的多元族群,到《單車失竊記》裡特意用台語文寫作,並非討好。所有到過現場,耐心傾聽一個人說話的寫作者,在竊取他人人生成為自己存活下去的養分時,都將盡可能努力重現細節包括語言,因語言是我們世界的邊界,因那話語的聲符起昂才區隔他者與寫作者的差異。既是唯一的彌補方式,亦是致敬。那正是吳明益看似說教,卻又讓人無法討厭的書寫段落:


「在真正的戰地照片裡,沒有什麼光榮或是名譽這種東西,只有恐怖。而最不幸的是,按快門的人,就像那個湯恩比講的,有時候也會愛上這種自己反對的恐怖,只是當時不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直視太陽太久,眼睛就會留下傷痕。」


記得吳明益喜愛莒哈絲。在《寫作》一書裡她說:「寫作像風一樣來到,赤祼祼的,它是墨水,是書寫,它飄過,和生命中飄過的其他東西不一樣,不像任何什麼,除了生命本身。」無論是《天橋上的魔術師》、《單車失竊記》或在文學的課堂上,吳明益都反複述說他四十五歲的大限預言。唯一的公平是死亡,人別無他法。傷心,離散,恐懼,悲哀,一切都在時間裡發生。「我們身上負載的是未知,寫作就是觸知。」時間消散一切,唯有記憶和細節才使意義成全。而唯有寫,一個別無他途的人才可能活得下去,才能和他人一起生活。


儘管吳明益總說文學研究是副業,但其實他在寫作裡實踐研究,並盡量扮演稱職的教師。從《家離水邊那麼近》開始,這一企圖就十分明顯——不僅是知識上與可寫作領域的探索,也含括對文學的倫理思考,而這對文學的倫理思考路徑在《單車失竊記》裡被更為明確地展演。此種抗辯,或將再一次被認為是自炫,但我始終認為,他只是一個謹慎面對「不全」的人。


因為他那樣深信四十五歲的預言,因為他曾說過作為一寫作者最精華的時光已經過了,因為——


「有一天照片裡的人都會不在人世,照片中的人一個一個都死了,只有未死之人才被允許留下來照顧照片。不過,在照片的時間裡,生者與死者權利相同,幾無差別。阿巴斯想做那個留下照片的人,而不是照片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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