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識字
妳躺在純白靈柩裡,有被緊裹。禮儀公司遞給我玫瑰花,香味清芬。是青白色與淡粉,並不合適妳的色彩。妳的顏色是妳的經常穿著。是隱藏受傷且厚實存在,如母土的棕。
花瓣灑落是我見妳的最後一眼。禮儀公司替妳上妝太厚,不對,不對,妳一直樸素。唇上有傷,面色不懼,對了,是妳。但妳怎麼閉著眼呢?我沒看過妳閉眼。妳從來都精神奕奕。或許如此,即便是最後一面,依然恍惚。經文有字眼焚燒,灰燼,死亡,未眠的腦袋痛漲嗡嗡。那一瞬間反覆祝禱,卻覺從不識字。
十九日妳回學校開會。此前出外旅遊月餘。雖覺不適,但癌細胞陰影早在妳的乳房與肝徘徊。妳避過死亡幽谷,妳信自己可以走過。旅程歸來服藥狀況不壞,八月二十日卻突然入院。我不知道妳入院。但那天點開妳網站,讀妳與其他老師合著的〈網路傳播社會中的「電子符號行動者」:從台灣國光石化案重構閱聽人之主體性〉,腳本卡關,但讀得津津有味,分析裏有妳對語藝的信。
那信妳曾在課堂上傳播。我對媒介若有一絲一毫嚴謹,必是妳修辭學所奠基。除畢業第一、二年曾回校探妳,再沒見過。但貼滿便利貼筆記的藍綠色修辭學課本經常翻閱;偏離傳統客觀定義的採訪與書寫,也是修辭學裏「相對主觀性」的支撐。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一直到哈伯瑪斯,路徑直通權力,但權力不見得只有壓迫,小心翼翼駕駛馬車,我們可以成為生命共同體。而傳播理論以外妳曾說「妳很適合比較文學。」妳說妳是傳播學者,但始終只有文學才能安慰。妳說這世界一切悲傷一切憂懼,唯有文學得以撫平。我們討論小津福樓拜福克納艾特伍聶魯達⋯⋯。妳好大好大的眼總定定看我,笑著重複,妳很適合文學。
也曾討論典範。妳說不怕,典範皆有殞落。妳說健康很難。說孤獨必要。說逃不可恥。是這樣才不慌不怕,是這樣可以不經常探妳,走過畢業十年。但青春的疑懼不再,妳不在。
怎麼不在。二十三日我重讀聶魯達,二十四日夏老師聯絡我我想著敲妳的門。二十五日夜半妳就無去。無去。閩南語的死亡,也是消失。妳的離開更似後者,太輕悄突然,趕不及量化哀慟的重量。
接到妳消息那天想起一起朗誦的聶魯達——
妳會從所有事物中浮現。而我會藉妳的沈默與妳說話。
沈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但今日教堂見妳,我不識字。儘管妳曾教我,如何完整破碎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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