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一日,夕陽將要西下,穿越日本福島縣浪江町與川俁町的管制哨後,我稍作停留。這塊交界處,被稱為「山木屋」,是川俁町目前仍被管制、未能開放歸返的地帶。山木屋得名自這裏原有的產業,早期養蠶,織絲,後發展酪農業。走入廢棄、積雪未融的山木屋,牛舍裏雜草叢生,資材或生鏽,或缺散佚失,空蕩蕩,唯一聲響是警方的管制哨音,以及偶爾呼嘯而過,認為我行跡詭異的車輛。氣氛應該蕭瑟。但繞走一圈,許多貼上福島最大酪農企業「酪王牛乳」的玻璃罐,被安放在牛奶箱裏好好堆疊,彷彿一大清早,新鮮的牛奶就將灌注其中。
走出山木屋,橫越一條馬路,有長長鄉道左岔而上,夾岸是仍未盛開的櫻木。日光在路的盡頭,情不自禁邁光走去。路旁一塊石碑吸引我的注意力,是昭和時期即矗立的「豚魂碑」。石碑旁另有荒廢農寮,小心翼翼跨越頹傾,裏面只剩柵欄,吱嘎吱嘎。福島核災已經五年,牲畜的味道散去,但沾黏在柵欄上的毛髮,和那一箱箱牛奶罐,在在宣示,有各種生命在此烙痕。望著柵欄,獃立許久,走出農寮,跪趴在地,拍攝一張鄉道的照片。雪又下了,但不再堆積,櫻花會開吧,像日落後還會日出。可是人在哪裏,人,可以在哪?
二〇一三年,也曾來到川俁町。當時這裏甚至不允許片刻停留。是台灣的暖和夏日,當地仍凍。但田埂旁繁花盛開,露水倒掛草梢,雀鳥啁啾,如果不是輻射偵測器嗶嗶狂響,歲月靜好會是唯一形容。下車抓拍幾張照片,迅速上車、緊閉門窗。理解自己為什麼恐懼,卻也憎惡自己,居然恐懼。那是畫家艾曼紐.勒帕吉在《那年春天,在車諾比》的疑惑:「我是被派來見證災難的,我帶上炭筆和深色墨水,打算要畫下醜陋歪斜的樹林。但,眼前的景色卻是絢麗的,色彩和檢測器訴說著相反的事實。我可以說,車諾比很美嗎?這是死亡的另一張臉,有人會因此被冒犯嗎?」
那些天,彼得.保羅.瑪麗合唱團的《Where g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旋律在腦中不停重複播放:花兒去哪,花兒被女孩折摘。女孩去哪,女孩嫁給男孩。男孩去哪,男孩成為軍人。軍人去哪,軍人躺在墳墓底下。墳墓去哪,墳墓長出花朵。
我們何時學會?我們何時才能學會。
二戰後,歷經原子彈轟炸的日本人曾這樣發出詰問。但恐怖的蕈狀雲被言詞裝飾,穿上和平外衣,原子彈變成核能,走入日本人的生活,走入東亞所有後進國家人民的生活。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以為和核電共存的生活可以幸福無虞。直至車諾比與福島的連續教訓,人們才知道自己始終沒有學會:生活不能悖逆自然,否則就將被拋棄。
曾以為,福島此後將是人無法立足之地。但有人不願逃離,持續歸返無人地帶。
二〇一三年,在福島拜訪兩位農戶,一種稻,一養牛。酪農杉昌和,獨自一人住在距離福島電廠二十一公里處。那是日本政府的「推薦避難區域」,但輻射背景值仍偏高。杉昌和在福島核災發生時,帶著妻小逃到新潟,三天後他返回農舍,發現乳牛因太久沒有擠奶,再也無法生產,杉昌和忍痛舉槍,如導演園子溫拍攝《希望之國》裡的主角小野泰彥,槍殺將近一半的乳牛。
但殺死一家子維生的乳牛後,杉昌和決定不再躲。「沒辦法,因為我是養牛人。我一輩子只會養牛啊。」他獨自回到輻射值每年仍超過兩毫西弗的「推薦避難區域」,替鄰居養起剩下的牛,把孩子和太太留在新潟,一年至多見上一面。
「さびしい(寂寞)。」我說。
「さびしい。」杉昌和揚著揉合無奈與平靜的笑回答我,溫柔撫摸乳牛。牛親暱伸出舌頭舔著杉昌和的手。
那一刻,被他們彼此信任的眼神震攝在地,頓悟「因為我是」這四個字的意義——要有連結,人才會存在。
像杉昌和這樣的人不是唯一。浪江町有另一酪農長澤正見,他比杉昌和更早覺悟,從未屠殺任何一頭乳牛,並圈養鄰近逃離農戶的牛隻,設立「希望牧場」。這則故事被國際報導、畫成繪本。有人批評,他讓牛隻吃下有輻射的草,是更加漠視動物權益;也有人認為,這只是報喜不報憂的片面真實。但這些說法都忽略:長澤正見的飲水食物呼吸的空氣,都和牧場裡的牛隻一樣,與福島這片污染土地緊緊相縛。
土地。「人不能離開土地。」另一稻農三浦廣志這樣對我說。二〇一三年認識他,二〇一六年重新拜訪,三年過去,他依舊說著同樣的話。他原有的家鄉仍屬不能歸返的區域,但他沒有離開福島,而是另覓一塊土地落地生根。這五年內,嘗試各種降低稻米吸收輻射的種植方法、拓展通路。就算人們對輻射的恐懼讓作物滯銷,他依然像個傻子,一試再試。
是薛西佛斯的現代寓言,超越死亡的表意。三浦廣志解釋:「不放棄、去挑戰,因為土地都是代代相傳,我想知道土地未來可能性。」他們已可預見死亡,但在迎接死亡之前,他們想要留在那裡,改寫歌曲——墳墓會長出花朵,花朵還會被女孩折摘,女孩會嫁給男孩,但男孩不會成為軍人,軍人不再走進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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