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與自然和人性的關係,是異化的極致。」人文地理學者大衛.哈維這句話,無疑是《達爾文的噩夢》的最佳註解。

延續在盧安達所受的震撼教育,雨貝.梭裴耗時四年,繼續將鏡頭鎖定非洲。有別於非洲首部曲《基桑加尼日記》大膽運用極具衝擊性的畫面與閱聽眾溝通,雨貝在《達爾文的噩夢》,透過十分精準卻充滿生活感的簡短訪問,與充滿象徵意涵,或乍看無意義的影像,作為探索與理解的引誘,將自然環境變遷、資本積累、區域經濟體中循環累積因果的病灶,邏輯縝密地拼接成一幅醜惡的地理統治景觀。

他的拍攝其實緩慢。鏡頭徐徐展開,有生態災難、經濟剝削、貧窮與飢乏等主題輪番上演,每個段落都有小結。但這一個又一個本身就足以稱為完整悲劇的段落卻又都只是鋪陳。我以為反覆鋪陳的目的是嘲諷,諷刺觀影者居然沒在開頭漫長的五分鐘凝視裡提煉核心:飛機與殺戮。

雨貝的諷刺是雙層的,他刻意在初始畫面拍攝一男人在塔台追殺蜜蜂,突兀,莫名,讓人感到無聊、與自身毫無關聯、不感同情。但正是這對蜜蜂之死的疏離使他者受難,而那苦難,連上帝也推波助瀾。

尼羅河,人類文明發源地,河流的源頭是維多利亞湖,雨貝凝視的地景。雨貝街拍,讓你看不清村莊模樣,但不久後他定格,在一超大可口可樂上。然後飛機來了,飛機來帶走湖裡的魚。但飛機帶走的,不是原被稱為「達爾文的天堂」的湖裡的多樣化生物。飛機帶走的是尼羅河鱸魚,一強悍外來種,這粗暴的掠食者吃光其他物種。鱸魚十分壯碩,肉多,西方跨國企業以「創造經濟與就業機會」之名來此設立鱸魚加工廠,使天堂轉瞬成為荒獄。

這些雙關的鋪排像拼圖的外框,揭示的既是資本與自然界的矛盾,同時也指涉資本體系的失衡。歷史經驗告訴人類,資本有能力成功解決生態問題。在科技的進步、政治體系或外交支援的框架下,人類確實有能力抵禦自然資源稀缺而導致資本體系崩壞的潛力與前例。

但同樣是歷史經驗揭櫫的,許多環境問題會被當成資本流通積累的籌碼,所謂的解決,是解決了「掌握工具的人的問題」,而不是「所有的人」。這正是不均衡地域發展的特徵:未獲得足夠照顧的地區,可能流失愈來愈多活動。它們可能陷入蕭條和衰敗的惡性循環。結果是財富、權力和影響力分佈不均,集中在若干地區。

在外框確立後,雨貝開始拼圖。他不否認「經濟發展可從西方的投資而來」的命題。但他問:是什麼樣的發展、什麼樣的工作機會,什麼樣的,人的命運?

是被看輕 、爾後將被虐殺的性工作者;是去捕魚好提供加工所需卻被鱷魚噬殺的農民;是失去丈夫的農婦成為性工作者;這些性工作者又會讓使農村出走的壯丁罹患愛滋病而死去。父母雙亡或無暇照顧的孩子成為街童。孩子會撿拾鱸魚加工的塑膠袋燃燒後吸食。魚肉會被送往日本與歐洲,只剩爬滿蛆的魚頭與魚骨留在非洲。魚頭和魚骨會被煙燻後販售,但在加工廠裡勞工連這殘渣都買不起。
環環相扣的段落裡,我最喜歡牧師強調,他不可宣傳使用保險套。「因為性交或同性戀行為從教會立場來看是有罪的。」牧師說這是神的旨意——雨貝著實有著讓人妒忌的天份。演化是神的意旨,片名的由來。神的視角,俯瞰的視角,同時也是飛機的視角,雨貝把這些串成圓以後告訴閱聽眾,這不是神。達爾文主義被挪用成社會達爾文主義,內涵早已不同。我們必須知道,早在萊特兄弟還沒進行人類歷史上首次有動力、可操縱持續飛行試驗之前,飛機早已被運用在戰場。

雨貝在片裡不譴責任何個人,因為資本主義的分工體系,讓每個人都承擔著一點惡卻無知。在他的許多訪問裡,受訪者經常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有真,有假。正是這真假的交錯,導致了無任何抵抗的平庸崇拜。

「他想當飛行員。」一父親對雨貝說自己孩子的夢想,「我很支持。」
「為什麼?」
「因為可以載魚去歐洲,且可以帶回歐洲的東西。」
「帶回歐洲的什麼?」

那位父親沉默許久,最後無語地笑。

但雨貝不滿足。拼圖還沒完成。他去找飛機,他去問機師,發現從歐洲來此的飛機從來沒有一架是空機。飛機帶著軍火來,直送戰亂區,如剛果,蘇丹、賴比瑞亞。航空公司賺兩筆,而製造武器、理應有監督保安機制的歐洲袖手旁觀。因為非洲受害,歐洲受益,聯合國難民署將因此需要更多人手,獲得補給食品與藥物的商機。

「這就是生意。非洲孩子收到槍,歐洲孩子收到葡萄。」一位機師最後對雨貝說,這就是他的故事。他希望世界上所有孩子都快樂,「但我不知道怎麼做。」


不知道。彷彿悲觀的收束,但不是,不能是,不會是。因為雨貝描述聚集了世界上所有困境的寓言。最後的「我不知道」顯露的是情感,是感受恥辱,是終於體悟,這紀錄片最初那漫長時間虐殺蜜蜂的畫面是巨大的鬧劇。荒謬裡會有覺醒。反諷(irony)的核心,是希望抵達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