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戰爭與攝製照片是兩種相疊合的行為。」從開始接觸非洲大陸後,蘇珊.桑塔格的批判是否一直存留在雨貝.梭裴的心底?否則,如何解釋他對悲劇源頭的執著追溯,除了漫漫長年深入地理,雨貝必須耗費數年打造一架輕飛機,從法國自駕到非洲,且將它命名爲「人造衛星」。

從非洲首部曲〈基桑加尼日記〉的沉重,到非洲二部曲〈達爾文的噩夢〉中資深外科醫師的俐落解析與精密重組,雨貝在〈以朋友之名〉裏展現詩意與開闊。詩意源於退一步,重新定位科技,但將文明鑲嵌自他自始至終關懷的歷史沈屙,輔以嘲諷式的對照,告訴觀者,為什麼「月亮是屬於白人的」。

在片中,雨貝用自己的飛機巡走殖民者曾有的軍機視角,從存有的地景開始,火車隆隆,鐵路長長,喻示工業革命起步。而當飛機俯瞰,英國女王成為上帝,戰爭自此有了神的意旨。人可以不留足跡,「某人從遠方用手一指,這裏就被切割成兩半」。

分裂從來不會癒合。殖民者宣稱要替黑暗帶來光明,但界線隔開資源與人民、文化與部落,注定了兄弟姊妹的手足相殘。雨貝拍攝很長一段哭泣,身著軍裝的男孩在土塚前大聲嚎哭。一旁有人解釋:「他們去參加軍事訓練,拿槍回來,就不再回去。接著他們參加另一次訓練,又帶另一支槍回來。直到第三次。不同的槍,都是透過歐洲人帶來的。當他們來到這裏,每個非洲人都拿到一把槍去打大象。而大象得送給白人。他們就是這樣開始的,這之後,他們讓非洲變成國家,制定國界,非洲人要為總統奮鬥,而到處都是反抗軍。反抗軍會從捐贈者那裡拿到槍枝。」

雨貝還是習慣拼貼敘事。但從自造飛機,就該意識雨貝的敘事方式帶有翻轉意味。他往後退,不把鏡頭所攝影像作為批判的最優先選擇——非洲的黑人被殖民,在西方眼中他們低下、毫無知識,雨貝於是決定讓歷史從他們口中說出。幾乎是開宗明義。那些被奴役的,說出盤古開天闢地、女媧補天的殖民爭戰歷史,從象牙、森林、石油到土地。壓迫者來歷多元:阿拉伯、英國、美國,乃至於中國、聯合國。這些人努力按照自己的願景塑造蘇丹,而那塑造甚至包括改宗。精確來說,雨貝是藉由改宗凸顯出文明的殘酷,而那殘酷的形式,是所有觀者都已接受的教育、語言、文化模式、政治想像乃至於思考方式。

帶出殘酷背景,雨貝才出場,用文明世界裡的素材作為對比、象徵與嘲諷的工具。首先是人造衛星,問題拋出:你從哪裡來?殖民者沒有回答問題。他們吃飯。雨貝用了環繞式的掃描畫面一如衛星漂浮太空,而那畫面沒有人臉只有可口可樂。電視播放影集,中國石油工人正在看《2001:太空漫遊》和《星際迷航》,這些人說「我們為和平而來」,但寇克船長說,「如果有必要,我們會保護自己。」

如何保護?讓一頭騾子拉飛機。石油井所在地上無人住居,但攝影鏡頭寬景所及的距離,卻有被毒害的村莊。「這片土地是用來種植物的,但現在被石油公司拿走,甚至連水都不能喝。非常危險,水很髒因為他們在水裡混了油。他們在地上挖很深的洞所以所有水都有毒。雞喝了會死掉,我們的孩子也是,碰了水就會死。我們這裡所有東西都因為髒水而死去。」但當雨貝問中國石油工人關於殖民的問題。中國石油工人說,他們不像歐洲人過往的殖民方式。「我們只去找沒有人的地方做開發,如果你去的地方本來就有居民,你就破壞那裡。」

雨貝不只點出中國人話中的矛盾。中國人只是他安插的引子。中國人帶出石油利益,而要索取這利益的還有美國。在這裏,雨貝把黑人初始說的悲傷故事置放回來:「他們讓非洲變成國家,制定國界」,南蘇丹即將公投。公投後,十年內,石油特許權將會遍佈原油生產區,幾幾是南蘇丹的所有地理範圍。

一名拆彈專家載著雨貝前往雷區。說,只有當地人覺得危險,「因為他們不知道地雷是什麼,他們相信被炸飛是神的旨意。」因為他們不知道地雷是什麼,所以拆彈專家讓當地人走在前面,這畫面疊合了騾子拉飛機,物化的極致。雨貝問那名當作探索先鋒的當地人想些什麼?「我在想戰爭,我們忘記戰爭了。」

遺忘。如果非要記憶戰爭,會是什麼目的?忘了反抗成為奴,反抗則將陷入殖民者早已框架的規範。短短幾分鐘,雨貝展現他詩人般的洞察作為轉折,帶入政治的邏輯,告訴觀者,為何非洲落後西方兩百年——

「殖民者可以用優美的姿態控制我們的土地。當他認為此人是偉大非洲領袖,就會全力支持他。而如果統治者有自己的願景,他們就說他應該要死於空難。」

極端的控制即瘋狂。瘋狂會讓文明成廢墟。雨貝在一墜機場景裡喊一名當地人「兄弟」。這名兄弟正拾荒,文明裡的零餘者。但他穿著機長的衣服,回答雨貝:「我從地球來。」之後他們開展一串問答,是整部片中我最喜歡的一段——

「你很懂飛機嗎?」雨貝問正辨識天空中飛機型號的零餘者。「不懂。我什麼都不懂。」

而後雨貝安插一段蘇丹總統被國際法庭起訴的新聞,零餘者問:

「想改變的總統有罪嗎?」「我不知道。」雨貝答。「一個總統,為非作歹,但有很多追隨者,這樣整個政府是否有罪?」「可能。」「不是可能,是肯定。你不肯定嗎?」「我在向你學習。」「我是從書上學的,說不定書騙我呢,證據在哪裡?」他搖著從墜機廢墟裡撿到的書。「我不知道,我是外國人。」「但法國在蘇丹扎根。」「為什麼?」「像大槍一樣,法國製造,槍怎麼來的?我們的人偷的?法國人帶來的?還是歷史上的法國人被埋在這裡?」

知識不能回答。當知識被飛機載來,文明即墜落,人被棄置在荒地。

這奇幻的問答為日後南蘇丹公投埋下伏筆。成為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因為多元的部落無能透過國家重建,分歧資源無法透過國家整合。國家之外還有國家,美國人帶來上帝,要求「讓祂改變你們的心」,上帝說英語,需要翻譯才懂。上帝的意旨透過太陽能有聲書播放,要改變那些與聖經相違背的所有。但雨貝拍攝孩子穿上襪子與鞋子後的不解哭泣,錄下不穿制服就被懲罰的女孩的悲傷。而白人要求他們跳舞,告訴他們:「沒穿制服你就不是個人,為了成為人你需要制服。」

不被馴化的就痛毆,就屠殺。被馴化的,加入了本該反抗的共犯結構。南蘇丹有十分之ㄧ的土地賣給外國投資客,三分之一人口有糧食危機且狀況惡化。但加入共犯結構的說歡迎外國投資客,說政府可以提供免費土地。免費土地產生於挖土機將原住民的小屋剷平,破遷他們住在墓地。六十萬公頃土地,以相當兩萬五千美元出售。政治人物不記得當他還在戰爭反抗情境裡,曾在軍營唱「我的土地」。以夷制夷的壓迫,誰說歷史不重複?

來吧,我們像朋友一樣。
來吧,我們像朋友一樣。


影片最後以一個身份不明的揚聲器的感慨作為結束,是那句「你知道,月球屬於白人?」重複提問的偽幼稚問題,在黑暗大陸劃出一道光,照出歐洲國家的貪婪本性。太空競賽中,所有人都徒勞地企圖聲稱外太空屬於自己。這是殖民主義的心理或病理,而他用一架名為人造衛星的自造飛機,帶領觀者重新見證這一令人不安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