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讀?」「要怎麼讀?」翻開《絕歌》前,每個讀者可能都必須自問這兩個問題。一如記者報導書寫公共議題時,都必須經過「為什麼寫?」、「要怎麼寫?」的曲折思考。確立框架,有助於觀看距離的形成——區隔,卻不禁絕他者與自我,讓社會學的想像浮現。

《絕歌》是日本駭人聽聞的酒鬼薔薇聖斗事件當事人的自傳。1997年,年僅14歲的少年A,在日本兵庫縣神戶市須磨區犯下連續殺害小學生案件,造成2人死亡、3人重傷,其中一名小學男生的頭顱被割下掛在學校門口,並附上一封挑釁警方的犯罪聲明信件。少年A在事發18年後寫出此書,除自剖犯罪動機與歷程,也描述更生人重返社會的困難,引發爭議。

書裡少年A對事件的分析縝密而富邏輯,沒有學理論述,卻不乏知識痕跡。這是少年A有意識地對事件「再詮釋」。我們或可抨擊少年A透過社會框架合理化自身的犯行,如書中提及阪神大地震、沙林毒氣事件形塑社會崩解與疏離氛圍;以及少年A精細描述性、暴力及精神疾患的交織如何影響個人。但若將上述詮釋視為少年A對自身犯行的「理解」,自傳文本裡呈現的歸因,其實提供我們探索人性混沌,乃至於如何補強社會網絡的線索。

記者工作,需探看苦厄,這才明白心理學第一堂課教授所說「健康很難」意味什麼:人一降生就開始缺損、必須修飾自我符合社會期待,稍有不慎就會離心,所有人都在路上,直至死亡。

暫時按捺常人對暴力與變態的反感來閱讀《絕歌》,會發現「活」是文中核心——「用我自己這雙手,孕育了死。」「所謂活著,就是感受痛苦。所謂給予痛苦,就是觸摸生命。」在讓人作嘔的犯行背後,少年A所描繪與戳刺的,正是每個人都須回應的,輪迴不休、充滿悖論的哲學命題。

而若深探隨機殺人事件背景,更會發現,階級與際遇會影響人的理性選擇能力與可能性。少年A事件雖不同於自小即成童工、受虐、家庭疏離的隨機殺人個案,但他們卻都共同探問:為什麼要活?人為什麼存在、如何存在?

存在的意義,向來是危機四伏的荊棘小徑。穿越的方式總是歧異,因為每個人對成長過程所獲支持的詮釋不同。詮釋差異變幻出各種「活」的姿態,使世界不至孤冷扁平。不幸的是,總有人逸出想像常軌,製造逼近絕望的恐懼—人性若有任何高貴,在於願意透過理性與感性抵抗絕望鄉的來臨,而隨機殺人,正是對這高貴人性最大的拷問。

人以及想像的常軌,既是以受害者家屬以外的身份閱讀《絕歌》時的錨定,同時也是觀看近年台灣幾起重大隨機殺人命案與思考文明微光的必要刺點。閱讀他者不在於探索歷史事實、萃取犯罪者的悔意與正義追討:無論是當事人的自白或旁觀者的「紀實」,在攸關人性的議題裏,理解恐怕是永難抵達的幻境。文明進展裏,殘酷從來難以遏止,問題在於,世界或真有難解、無從解的惡之深井,但「我」始終在「我們」之中,人從誕生那一刻就註定與社會鏈結,若對「生命」戒慎珍惜,思考與我們光譜遙遠的人為何以「死」叩問「活」,是不能迴避的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