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海倫清玉

 


飛機抵達順化時,海倫清玉和攝影師安在一旁的露天小桌等我。海倫清玉穿著時髦,聲音爽朗,上車後唧唧喳喳小女孩樣。前一晚,海倫清玉沒怎麼睡,一早醒來去考國家考試,結束後從河內飛來會合,表情還有些疲憊。沒問問題,但她連珠炮式剝洋蔥。說她剛結婚,問我和安幾歲?帶著接近髮指的聲音說,三十四歲單身未婚如我在越南那可不行。「不只家族,所有人都會對妳指指點點。」海倫清玉說先生是因工作認識的,在台念書那七年,她有要好男友,但男友劈腿,她只好傷心回家。結婚了,怎麼還留在越南?有疑問,她說因為要先考試啊。考什麼呢?韓文。前一天的短暫睡眠就因這事。海倫清玉說,韓國人怕越南人假結婚,得證明自己的語文程度才可以。


坐在後座,因前一晚簽證出包而近兩天沒睡的我,其實恍惚敷衍地應答。另方面,是對這樣的信息交換無從評估。情愛某一程度那麼私密,現實來說,卻又是最好、最無傷的談資。回想起來,如果留心,會聽出破綻,或許當機立斷,但沒有,太過疲倦,同時也因合作必須信任,我們已經在路上。 


說好第一天七點半出發。漱洗完,七點下樓吃早餐,幾分鐘後安加入,一直不見海倫清玉。近七點半,她才睡眼惺忪下樓說司機來了。沒有解釋,亦無歉意,海倫清玉入座慢條斯理吃早餐,八點我們才坐上車出發。司機叫阿龍,生氣地關後車廂,我們請海倫清玉向阿龍道歉,她才喳喳吐了些話說已表達。


銀樓換匯,市場街訪,與司機重新會合後,要一路向北。出發前,隔海與海倫清玉通了幾次電話,採訪行程綱要地圖通通都給她。狹長連綿的石英海岸路很好認,我沒有打開估狗地圖。我們來到海邊,但不見出發前於地圖上辨識的村落景象。地圖的攝相時間總有時差,加上這一天本就打算慢晃尋覓,才中午,不急啊,但待近午要吃飯打開地圖確認所在,卻發現那海岸已是我的明日行程。要求回返,海倫清玉不曉得和阿龍轉達什麼,半路,我們岔進一漁村,有人,只好先訪。來回折騰已大大誤餐,再返已是不可能的事。


錯過的已然錯過。畢竟放過前日本首相菅直人鴿子,心裡雖覺懊惱,仍覺一切尚可補救。可跨國採訪從不可能憑藉一人之力,飛機橫越地理,人卻依舊相隔於語言之海。字詞的使用、口音的差異、文化的複雜,都將影響彼此的溝通與理解,尤是此處,那麼鄰近我們實際卻異常陌生之處,因而對於採訪過程中總遇到答非所問的情況,如編輯J所說那樣地接納:「愈是還沒充分浸潤在現代性裡的地方,愈是有無法靠專業弭平的溝通裂谷,那本就是考驗。」


需給彼此試誤的時間。那晚海倫清玉敲我門,說很抱歉似乎做得不夠好,後決定將訪綱一字一句寫給她並降低字彙使用難度的工作方式,但請她若聽不懂務必告訴我。海倫清玉她說好,隔天四點天沒亮,暗黑出門待看漁夫出海。五年一次的海祭幸運遇上,安拍照,我訪問,進行得十分順暢。安笑說有拜有保庇,以為這樣的工作模式調整接下來應該無礙,但不。


下午續往北,問答又開始陷入第一天的答非所問模式。又或我的問題沒有出現福爾摩沙,但她老給我包含福爾摩沙、那我過於質疑而必須來到現場的答案。而翌日四點再出海,由平靜河面駛至出海口不過五分鐘,海倫清玉就暈船。她軟癱在船,無法動彈,攝影師安好不容易等到魔術時光,卻無論怎麼設法避開,構圖裡總有海倫清玉。


「海倫清玉,可以請妳移動一下嗎?」海倫清玉不答。

「海倫清玉,妳不動我真的會拍到妳,我知道妳不舒服但可以拜託一下嗎我們要工作。」


來回喚了幾次,海倫清玉終於動了。


海倫清玉她,從「|」躺成「—」。


海倫清玉挪躺成這樣以後再不理會我們說「妳這樣只是更大面積入鏡!」一逕僵硬如屍。實在別無他法我們將一草蓆覆蓋於她。但這屍體仍舊會動,草蓆裡總有一鼻孔或一隻手露出於外。


回想起來會因荒謬而笑,當場卻是無語問蒼天。不僅如此,那天下午,受訪者說好長一段而她總只給我一點翻譯。但採訪不是這樣、新聞不是這樣。作為翻譯如何可以同時代言我與我的受訪者,代我判斷何種訊息該被記錄且斷裂受訪者的揭露。怒氣在該晚持續累積,當阿龍擔憂我們隔日的行程過於敏感恐被逮捕、要求調整時,海倫清玉說她打給她曾工作過的台商請他們介紹可以受訪的人而我早在台灣就說:「請妳務必、務必、務必對我們的行程保密。」


那晚溝通,阿龍的疑問愈升愈高、眉頭緊蹙,我問海倫清玉簡述現在情況,發現她完全不能理解「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阿龍有他的顧慮,安有她攝影的需求,在這拉鋸裡,一切注定推翻重來。在這村莊的約訪一共四位,我請海倫清玉打電話給受訪者A,請他問是否有任何村民能開車到飯店接我們,海倫清玉說:「A說整座村莊都沒有車。」我又請她打電話給另外一位受訪者B請對方隔日清早到飯店與我們訪談,她說,B沒接。


卡住,只能明日再聯絡。回房間,瞪著天花板,下腹一陣熱流,天譴來鬧。屋漏偏逢連夜雨,舉頭三尺無神明,在距離台灣一千七百公里遠的旅舍裡,深深體會。


在焦慮中昏迷,早晨聽見門響,是海倫清玉又來敲。「昨天A打電話來。」她說。我請海倫清玉來我房間確認約訪,她再度言之鑿鑿「整座村莊都沒車」。我投降,請她問A是否有計程車電話。A給了電話,說他會請人騎著摩托車來飯店與我們會合,帶我們去村莊找D。掛上電話後,請她再打給B,B又沒接,而因為阿龍擔心受訪者C身份敏感,為了不讓阿龍把我們丟包,只得和C取消訪問。海倫清玉走出房間,我內心忐忑,決定下樓找中途與我們會合、希望一起旅行的安的越南友人Dat。Dat幫我再度向A確認。而那結果是,村莊豈止有車,來接我們的村民,就是受訪者D。


下午,安與海倫清玉外出取材,我在飯店備份資料以防盤查被迫刪除。邊備份,一邊與編輯J討論是否要與海倫清玉終止合作。安也在線上加入討論,她說,真的不行,該換了。因為海倫清玉連在旅遊景點買票,都有問題。


稍晚海倫清玉與安回返,我與她溝通終止合作,多給她一天工作費用、替她買了回河內的車票。她先是不悅,說不只她一人說我們是來訪問的(然無論司機或Dat都不是隨便向路人嚷嚷而是向我們確定要訪的人說明我們的來意)、說這轉譯過程不好是因為北越口音過重。怒氣過後轉為哀求,她說,沒關係我不收後面的錢也沒有關係,讓我跟你們一起走完。有一刻心軟,但仍斷然拒絕,隔日行程一刻都不得疏忽,我必須保證所有人都能安全歸返。


道別海倫清玉,前往最困難的一關。以為甩開麻煩,但事情不是憨人想的這麼簡單。旅館裡,我請Dat再與受訪者B通電話,請他隔日清早來會。但Dat說,B說從來沒有人與他聯絡,而他人在南越不在北越。翌日,D說請他妹夫來接避免引人耳目,我們順利抵達D家,訪問流暢,但當我問及某題,才發現D不是D,D是C。海倫清玉從來沒有幫我聯絡B也沒有聯絡D。


當那漫長的一天終於結束。我們逃跑,我們趕路。開車九小時抵達河內已是夜半一點多,司機不進城,要結算薪資,請他簽勞務報酬單,才發現海倫清玉從第一天給司機簽的單據就錯。而回房整理帳目,發現海倫清玉也將自己的名姓,簽在司機的單據上。


看著陌生的越南文我攤在床上,欲哭無淚。那一刻,才發現或許海倫清玉根本「看不懂」中文,履歷上說是中山大學企管系畢業必然捏造,否則沒有理由簽錯單據。唯一一天翻譯還算可以,是因她的強記。從第一天的「誤試」去揣測我要的答案但當第三天的問題不同,則又陷入亂翻迴圈,甚而斷章取義。


在終於理解的那刻,想起沿路上問及越南的歷史與文化,她總是浮泛帶過,說太早以前學的早都忘光;想起安說,她們一起去取材的那天下午,海倫清玉跟她坦承,和已結婚的先生只見過四次面。兩人沒有可以共通的語言;也想起第一天見面起,她言語裡時時刻刻存在的錢、錢、錢;以及我請她離開的前一晚,我們吃著遲來的晚餐,她在餐桌上說她來台念書被仲介騙錢的種種。


所有的述說都有謊言,但所有述說也都囊括真實。在那短暫又漫長的訪問旅程裡,只有少數人得以窺見這個國家的狀態與自身的位置與目標。被壟斷的資訊、強壓統治,以及艱困的生計,謊言是活下去的必然支撐。辦簽證那天下午見到的場景彷彿喻示。海倫清玉從不只是海倫清玉。或因如此,我們必然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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