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的時候一身乾淨,在這裡弄得一身髒,之後,就完全不一樣了,程度差別而已。」

三個男人,住在淨白、安靜的空間,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衣,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那麼安全,毫無動盪。如今他們不需任何裝備,在好久好久以前,他們早已卸甲。但隱形的重量還狠狠地壓制他們。當他們穿上軍衣、戴上頭盔、舉起火砲、進入坦克、駕駛戰鬥機,他們就完完全全不一樣了。殺戮場上,沒有愛情、沒有關係、沒有夢。

但這不是戰爭敘事的主流。電影工業,或學術分析、新聞報導,如果不是英雄式的張揚,則多是將人抽離戰爭的混亂,側重分析勝敗、軍略與歷史要素。人並不在。在戰場上,死亡成為必將被接受的普遍事實。損失的必要不可受到質疑,否則,你就是瘋子。實際上,瘋狂早早埋伏在上場爭戰的每一瞬間,不只是血肉之軀的消逝,還包括派特.巴克以一戰為背景的《重生三部曲》中角色們的對話:

「別人去死,你卻過著安穩的日子,你不覺得難受嗎?」一陣怒火燃起。「這個臭國家上下,好像沒有第二個人覺得難受啊。我知道自己只能認命。跟其他人一樣。」

是精神與肉體的夾擊,是人性於全面壓制下的自相衝突,瘋狂與正常從此沒有分界,戰士非人,於是即便戰爭結束,他們始終還活在有砲彈的世界。

導演Arash LAHOOTI似乎對人的模糊面貌懷有高度探索的興趣,上一部在台播映的《我的狐狸電影夢》,主角亦是曾因狐狸死去,抑鬱而進入精神病院的人。《我的狐狸電影夢》與《被遺忘的藍》都有死亡與創傷的鬼魅,但《我的狐狸電影夢》還有逃脫的可能,《被遺忘的藍》則充滿窒悶。

記錄從服藥開始,然後是無盡的談話。除了語言,我們無法得知任何關於戰爭的背景。沒有前因後果、沒有附註,但正是這刻意的訊息抹除,才使非人有可能開始被看見,讓戰爭的時間延續到觀者眼前,逼使我們凝視。

鏡頭和病院一樣穩定,甚至可以說是方整的。但這俐落的框定裡一再述說著遺棄與自棄。導演紀錄的這三位男人按時服藥,定期諮商,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回家。他們以為是病的阻絕,但透過其中一位病人的出院,導演告訴你病只是表象。

他們曾經有所信仰。其中一位主角,走路時經常駝背。從背後望去,像是一具缺乏頭顱的屍體。但這屍體仍會呼吸,仍有生命。一天他在陽光滿溢的午後踢正步,一、二、三,一、二、三,他說,司令官應該善待他的部屬,他說,軍人如果遺失了槍就將失去尊嚴。看著這一幕,淚流滿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始終還在戰場,他是一枚永遠無法復員的兵。

這部紀錄片,是這屆國際紀錄片影展必看之作。不僅因為導演觀點獨特,同時也因在公開播映前的分級審查,《被遺忘的藍》被以「涉及社會畸型內容」劃入了保護級——如果分級審查者對導演凝視這個題材有真切的理解,如果分級審查者確切明白,紀錄片的精神隱含銘記與反叛,很難理解,為何會將這部片貼上「社會畸型」的標籤。

《被遺忘的藍》倘若真涉有任何畸形二字所指涉的,那麼它所欲戳刺的是遮蔽與善忘,是對殘酷的缺乏理解與反抗,同時,是對一決不透明、由上而下的權力的指控。回頭爬梳的紀錄,是為了揭示被掩蓋的、人眼所難以得見的世界。

「總是覺得要去見
一個從不出現
並且名字我也
想不起來的人。」——阿巴斯

所以,去見他,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