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那些火中顫抖的靈魂
「我們已經死了。然後是媽媽和爸爸如果你在那裡......不,只是媽媽如果我們在一起……不,我們在房間裡。在煙霧和火焰中顫抖之前我想看看我的媽媽和爸爸」
一九九〇年三月九日, 一對夫婦急於出門上班,將孩子反鎖在租住的地下室。後房子起火,年僅五歲和四歲的一對兄妹葬身火海。韓國吟遊詩人鄭泰春,寫下《我們之死》。十五年後,首爾市瑞草區元地洞的貧民區的一位母親外出上夜班後,房子慘遭祝融,五歲和四歲的一對兄弟命喪黃泉。韓國社會運動家孫洛龜在《房地產階級社會》裡直指,這對兄弟之死,是以首都圈為中心的房地產開發業的犧牲者,是千萬房地產極貧階層的真實寫照。
韓國土地炒作,與台灣有類似軌跡。兩地皆共同受到二戰後美援影響。輕工業、資本密集產業、以半導體為主的新經濟階段,大城市人口劇增,土地炒作興起。七零年代因高房價而有抑制政策,但熱錢流入,全國性房地產投資繼續擴散,政治勢力與土地開發緊密相連,而民主轉型還未成功。
於是火光延續。而那與開發密切連結的火,之於台灣,並不陌生。如陳水扁任台北市長期間的康樂里,後來的十四、十五號公園,也曾發生一把無名大火。或是西本願寺、華光社區、日後諸多都更爭議裡不時冒出的烈焰……,將一切燒燬。
無名火是權力的鬼魅。魑魅魍魎專行恐嚇、執行強制取消、噤聲與抹除。韓國紀錄片導演金日蘭以韓國都更爭議龍山慘案出發,拍成《兩生門》與《共同正犯》,探問火從何而來、為何不滅、如何持續傷害。
《兩生門》著重討論權力。片中並不採取新聞式的眼光討論龍山都更爭議,但以新聞畫面的片頭剪裁作為全片支撐——主播播報:「決不寬容非法抗爭、法務部要嚴懲非法示威來提昇韓國的經貿環境」、前總理李明博說「維持社會秩序,GDP就可以提高1%」,而法務部長宣示:「針對所有維安行動,將賦予維安人員免責權。」
三段共一分多鐘的音訊,大刀闊斧拉出威權的殘留。國家機器不能談判之傲慢,是大火的起點。而這火並不僅僅燒向弱勢者,執行強制驅離抗爭民眾的同時,莫名大火亦不分界線地燒死執法的一名警察。其後,導演以一段又一段訪問,如作為監督機制的檢察機關之掩蔽、媒體的退守,有層次地堆疊權力的面貌——權力從來不是憑空而至,龍山慘案的背景,是李明博力推的「New Town Project再開發計畫」,這計畫被認為是2007年大國家黨大獲全勝的關鍵誘因之一,使得政治權力必須強烈自我保護。
導演並不單單指控,還有嘲諷。紀錄片前半,導演深刻地呈現國家權力下如何創造「非人」。然而後半多段於大火中倖存的警察訪談,卻是以匿名無面孔、本為同一陣線的無奈傾訴,反過頭來戳刺國家機器的陰惡,逼問國家:你如何能這樣對待我們?
《兩生門》結束在龍山社區被怪手拆除的畫面。但對紀錄者而言,事件從不可能因這樣的暴力而結束。於是金日蘭以《兩生門》中,檢察機關為擁護權力,將抗爭中的倖存者全列為「共同正犯」之怪誕為基礎,貼身紀錄數名人物,刻畫經年鮮血淋漓不止的傷。
傷有內,傷有外,精確來說,傷的內外,相互糾纏。抗爭領導者在大火發生的第一時間自顧自地逃出,但他死了父親。其餘倖存者因不明情勢被動進入抗爭的鐵皮堡壘而不久後大火燃燒,但他們與領導者背負同樣量刑。入獄多年後被釋,與家人分離,精神創傷使人內向封閉,其中一人說,「我罹患憤怒調節障礙。」導演拍他時而空洞的眼神,醉酒鬧事,但最最使人痛的是他與蝸牛互動的畫面——倖存並不光亮明淨,反而沈默黏滯。
儘管如此,不同於《兩生門》反覆出現的火。《共同正犯》反覆湧現的火象徵倖存者的死死牢記、不能遺忘,而建立翻轉的支點。片中倖存者相互指控,讓人不忍卒睹。觀看時一直想,該有多強的心志,才能冷靜錄下這些人的傷痛。但若不冷靜,無以凸顯當初下令攻堅的警察廳長並未受到追究,反而高升成為國營企業董事長的荒謬。
傷之所以無能平撫,在於真相的湮滅。導演在片中特意紀錄其中一名倖存者希望重歸人群的渴望卻不可得,因為領導者的自責,讓他們對追求餘生的路線分歧,這一路的跌撞與磕碰,使得「那邊是小監獄,這邊是大監獄。」
可以說,這兩部片雖以龍山慘案的都更爭議的火為起點,導演意欲勾勒的,卻始終是韓國的統治面貌。光州事件為韓國帶來形式的民主,龍山慘案及其後一切為發展的碾壓手段,則突顯民主轉型的關卡。而正因導演觸碰的是國家機器的自我捍衛,使得都更背景可以代換為其他——之於台灣,是太陽花運動中衍伸出的三二四佔領行政院事件。時任行政院長的江宜樺說警察只是拍肩勸離靜坐民眾,實則多人被警棍爆頭、現場指揮的中正一分局長方仰寧如龍山慘案中的警察廳長高升,而江宜樺下台後未曾道歉,如下台後的李明博,迄今未曾負責。
《共同正犯》的片尾,是龍山慘案現場成為駐車場。地景抹除,但必須記憶。導演用兩部片誠懇告知:要記住,要記住。因為火會復燃,當傷痕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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