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曾有一段時期,隨母親與她的情人遷徙。一處屋房位於盆地北邊。新人新家,閃亮如日芒。但那公寓其實死去甚久,它的地基是墳場。在那裡我曾遇過魑魅魍魎。道士在我昏厥時掐指一算:啊許多人被槍殺於此。一個名字,一個,或更多家庭。仇怨齊聚,母親聽見廚房裏悉窣的塑膠摩擦。幽靈幻身為鼠,夜夜糾纏。她與男人速速搬離,橫跨對角,盆地南邊三角埔。
 
新的房屋正對鐵路。或是記憶的錯覺,亦者窗是遁逃的投射。印象裡,房屋的窗離鐵軌很近,火車日夜轟鳴。窗有時幸運對窗。另扇窗裏有眼,有臉。但車速太快,轉瞬模糊。都是經過,窗是中途,月台在遙遠的彼處。
 
想看清楚,也想停駐。於是愛上火車。青春時常搭藍皮綠椅的慢鐵去旅行,於月台下車後徒步走入人的生活。有部落,也有農村,與人談話即是故事的起源、關係的基礎。一次讀友人黃湯姆某年於聯合文學專欄的一篇散文〈拍風景的人〉,有這樣一段文字:
 
「過去異國行旅時,慣常把相機擱在座前或船首,無目的地連拍,若見風景,得見風景,就回頭往地裡走去,去問人,去同他說話,去走進他們的生活。期約的目標訪談與事前準備的資料閱讀,只有在這樣無目的切換中,才會浮現出人地關連,才會接串成篇。」
 
只是成篇的終會散佚。當記錄者轉身離開,返身坐在車廂最後一節,將看見鐵軌在速度中扭曲成漩渦,爾後被暗吞噬。
 
關係恆常處於光陰的落差。
而人就在其間,被時間鑿刻。
 
鑿刻有傷,人會試圖保留,撫觸修復,憑供緬懷。然而相較於文字,攝影的保留方式帶有專斷的強勢,「一切」被凝凍在快門按下的瞬間。而當「一切」在不同記憶主體中總是開展分歧的敘事,我們如何理解那些死去的所愛?
 
時間或許是解答。時間能微距,時間有巨觀。導演黃邦銓分別以《回程列車》與《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詮釋兩種時間尺度下,人與其交纏後的溫柔與殘酷。
 
〈回程列車〉第一顆鏡頭是對一幀泛黃舊照的凝視。畫面是一棟房,局部糢糊的放大。透過旁白我們知道這是一名男人的故事。男人與觀看者並不生於同一時代,彼時沒有便利的電,而是燒煤取暖的年代。然後旁白轉換,是黃邦銓從他所在的法國圖爾寬啟程往南。黃邦銓並不採用運動的鏡頭。而以一張又一張他於火車旅程中拍攝的照片搭配旁白作為敘事的遞延。
 
黃邦銓的旅程與男人的旅程交織。隨著男人的生命細節被揭露,照片其餘被遮蔽的也一一浮現。然後我們知道,男人歷經戰爭、流離失所,茫然卻又堅韌地迎向運命的載浮載沉。直至最後,觀者才會知道,這是導演祖父的故事。
 
乍看之下,似乎有著尋根或鄉愁的命題。但黃邦銓的意圖該不在此。整部影片,祖父始終都只是「他」,沒有名字。換言之,「他」可以是任一人的祖父。而即使黃邦銓稍微提及了年代與屠殺,終究還是抹除了大部分的細節。
 
某程度來說,黃邦銓將電影中習以為常的以影像為主體的敘事邏輯,改以聲音做為引領。既是旁白的敘事,亦是在連續紀錄中,萃取而出,那些能夠跨越包括地理與時間界限的現場音——如一名未買票的男子高喊種族歧視,如即將到站的提醒,或是海浪的召喚。聲音並不直接指向詮釋與指控,而是魂靈般的,一直在。
 
許多創傷場域中,我們試圖抹去圖騰、塑像、語言而復建立自己所信的模型,近年尤其擅用宏大的國族敘事取代個別的生命經驗,彷彿所有死亡都能一致、一切悲傷都有雷同。但黃邦銓迂迴繞開。他嘗試用生命的破碎本質去處理散置於時間底的切割,人最終才能得見並理解相片與相片中人的全貌與傷的來處。
 
於是仔細想,只能是火車,不能是其他。火車這項交通工具濃縮並連結各式樣的象徵:戰爭以及現代化。去鄉以及復返。火車甚至可以幻化為電影——窗是攝影的格放,透過口述岔出成分鏡。時間因為導演而倒帶,注目讓安靜的開始靈動,物件與記憶因得死而復生。
 
前述提過的散文作者黃湯姆,後來以本名黃同弘於地圖上癡迷旅行。這一兩年他出版以遙測影像為主的兩本著作《反轉戰爭之眼》與《不可見的臺灣:農航影像下的異視界》。透過史料比對、地理變遷與口述史憶,去理解一張張被時間凝凍的景緻。
 
書寫時我們常有討論。因他爬梳的地景中,常是我從事環境報導時凝視的慘酷。如彰化二林的相思寮、新莊的樂生療養院……每個地景都有悲歡,人在已被固定的框景裡遺忘。重新而深入地記述成為書寫的動力。如他一次演講中提及:
 
「情人的消失,背後是一個盛世兵政與環境的衰敗,他消失在那反覆的勞動開墾中,他消失在那敗壞的國家機器之下。當然,這只是黃土高原環境變遷中的一個切片,但於我,卻是不斷重讀一首詩或尋找一個人的過程。這些年我常在找河,但找的其實是人的故事。比如花蓮溪河灘地的改造,那是戰後被遣返而最終只能於夢中重見出生之地的灣生,那是失卻家鄉與母親、無以歸返,在這異地河灘耗盡最後的青春的榮民,是甘耀明小說中抱著溪石顫抖的人物。花東縱谷的溪灘從最初的獵場,到日治時期國家與資本的大舉進入,到戰後三十多組沖積扇群的逐一消失,地理的故事,就是人在其中勞動、受苦、幸福與離散的故事,就是人在夢中會不斷復返那個場景的故事。」
  
黃邦銓似乎也行走在類似的路徑。
 
不同於《回程列車》裡,採取向內探索、帶有完整記憶的溫柔目的,《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則以「出走 走向他者」而更清楚地指向生命必定帶有的殘酷。
 
火車窗景掃描過農村、魚塭、鐵皮工廠、水泥住房,在這些影像裡我們難以辨識出任一明確的鄉鎮位置。這是台灣戰後現代化後的結果,地理特徵因為單一的發展想像而抹除差異,而留在那裡的大多數是殘老或中年。
 
鐵軌正對家門,但在門口端坐的父親,不一定能見到北上求學或工作的孩子下車。人子會在鐵軌上被快速地來回運送,那麼快,那麼快,可能連父親的臉都模糊。模糊使我們輕忽,離異是在這樣的瞬間產生。
 
於是人習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若無特殊事件,那一日似乎沒有被銘記的必要。弔詭的是所有悲傷都奠基在看似素無起伏的平日,是那些平凡凸顯了生命中某一重要節點——
 
黃邦銓詢問一名老人,「去年我坐火車經過這裡,彼時你在做甚麼?」老爺爺記不起了,可能就與妻子在門庭前靜坐,看火車經過。看火車經過,看時間經過,分秒又分秒,而妻子有一日,再也不會坐在他的身旁。但火車仍會經過,時間仍會經過,分秒又分秒,老爺爺有一日會不再惦記妻子已經不在,直到有人輕輕地問:「去年我坐火車經過這裡,彼時你在做甚麼?」
 
那問句使我想起聶魯達——
 
「彼時,你在哪裡呢? 
那裡還有些什麼人? 
說些什麼? 
為什麼當我哀傷且感覺到你遠離時, 
全部的愛會突如其然的來臨呢? 
暮色中如常發生的,書本掉落了下來, 
我的披肩像受傷的小狗,踡躺在腳邊。 
總是如此, 朝暮色抹去雕像的方向 
你總是借黃昏隱沒。」
 
影片的最後,黃邦銓使用特效。暗夜中有家,是金黃的邊緣。最終家會傾頹、消散,但因被記憶、被傳述,而有片刻,瞬閃如星。
 
黃邦銓藉此提醒了憑弔是人類特有的情感形式,而愛總在此時才突如其然地來臨。衝突且矛盾,憂傷卻美。但要勇敢,凝視時間,人才得以穿越蟲洞的暗黑漩渦,持續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