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看了片子幾次,始終缺乏述說的慾望,或說,難以掌握一錘定音的語調。按理來說不會,畢竟這部紀錄片再度引發倫理討論(如何保護未成年受害者),而一些原住民朋友被激怒,將其形容為升級版的《水蜜桃阿嬤》。正面的評價當然也有,部分朋友十分激賞甚至感動,亦有社工認為這部片刷新其對紀錄片的看法。但《未來無恙》使我困窘。
 
初始輝珍的家出現時曾被打動。觸動我的不是空間的頹荒感,而是被攝者的自覺。無論她懂不懂被攝影機觀看的意義,無論她是否明白「這樣的家」意味什麼,她的態度早已顯示她「在」承擔。因為折磨過所以知道,因為歷經過所以明白,可以平鋪直述對外人展示自己的日常,少女早在鏡頭記錄前就已成長。那股強大的力量無需煽情的配樂或解說,導演賀照緹成功捕捉少女透澈的眼神及接受夾縫求存的平和。
 
那畫面後接著一酒精成癮的瘋癲母親,搭配同為女性的雜貨店老闆的話語編織出一幅單親女性的沉重負荷。至此都好,那句「我喝酒我有離開你們嗎」是刺點。以為會這樣開展下去,結果並不。
 
賀照緹將少女迎向命運的過程作為敘事的主要核心。她希望觀影者看見。不僅看見導演觀點的結構面向,同時要觀影者看見被攝者的力量——女孩如何面對這樣的苦,如何逃離,又如何被牽拉回來。儘管賀照緹自覺,「我不能只做一個好看的故事。」但觀看傷害的距離總是很難拿捏,賀照緹再度被貼上了消費少女的標籤。
 
消費這個尖銳的詞彙讓我回想起這個書寫計畫的最首篇:吳耀東的《Goodnight Goodbye》。吳耀東因拍攝對象的特殊,受吸引而喪失主控權,使他選擇直接處理導演與拍攝者的關係而因此遭遇倫理挑戰。《未來無恙》中兩位少女之於賀照緹也有同樣的引力。只是相對吳耀東於記錄中棄守所有社會學分析,在播映前已意識到可能會有類似挑戰的賀照緹,試圖解釋結構箝制,希望「每個畫面都要『社會性的看』」。
 
兩位導演面對問題的方式極為懸殊。吳耀東對此提問依然保守、充滿自我質疑,於是他赤裸坦承自身的無能。賀照緹則認為這個問題困難,但她努力回應。賀照緹最後給出的答案,是「輔佐著長大所需的力量,便是溫柔理解的陪伴。」而這個答案的來源,應對著「我想知道這些孩子的支持系統在哪裡?這可能是最早的提問。」
 
扣連這個提問,她去追索女孩們為何生活至此。或是體諒少女的母親,對於母親的是非她輕微帶過,並選擇在片中使造成傷害的男人缺席,而以龐大的歷史因素來支撐她的論述。然於記者角度來看,這樣的選擇實有扼傷。片中主角有著跌宕遭遇,人生實難,她們毀壞的生活從記者角度看來卻不特別。
 
「不特別」並不指涉這類題材是否值得拍攝:不特別的另層意義是普遍,普遍與結構即有關聯。最直覺的倫理爭議(凝視傷害)若處理得當,往往不是問題,而能撼動現有僵化狀態。我期待蹲點已久的導演對此點進行複雜的處理,但賀照緹取得少女在攝影機前對自身命運的坦白,卻使用了陳舊的觀點作為理解或是帶領理解的路徑。
 
獨力撫養多子的單親媽媽、少女帶小孩、酒精成癮、家內性侵,這樣的悲傷文本,曾是我外婆在建基煤礦的經歷,數十年後,西部平原亦多有類似案例,甚至發展成殺子。原住民族群遭家暴的比例於現有統計確實遠比漢人多,但若計入新移民,她們比原住民更加弱勢。
 
意不在說,選擇拍攝對象得去注意統計數字多少,或誰最被噤聲的弱勢比較。而是若非要討論結構,主角的各種遭遇可能更關乎家庭(血緣)與性別的束縛。素材不會全部都被置放入片中。但我疑惑男性的缺席。紀錄片行進到資料畫面的穿插時,開始理解原住民朋友的憤怒。
 
紀錄片中,導演對於少女的遭遇,雖對貧窮或酒癮等元素有所關照,最後卻都被收納於原住民被殖民的龐大歷史框架中。個人遭遇的去脈絡化被輕而易舉地嫁接到族群的命題,原住民反而因此再度被標籤化。
 
面對質疑,導演這樣回應:「通常紀錄片都是在處理主流社會沒有注意到,較邊緣的議題。決大多都是痛苦的。這時就會觸及到紀錄片倫理問題『是不是在消費別人的痛苦?』這幾乎成為一種直覺的連結,是一種廉價的評論。」
 
一直以來的態度,是紀錄者無需取悅,也不可能取悅所有人。甚至某些題材的紀錄無論如何都會引發冒犯,或必須勇於冒犯。對於導演能不能夠採取這樣的觀看視角是個無需討論的命題,真正需要被處理的倫理隱晦帶,更多是在記錄者與被記錄者之間,他人無可置喙。
 
開篇提及,這篇書寫的困難在於難以一錘定音,因從影像的處理中,的確看見了賀照緹的謹慎與努力,然而她對於已然介入的拿捏顯然有所游移,這使得她所謂「社會性的看」,某程度背離了這個族群對於自身狀態的理解。
 
現代化國家對於這些案件於原鄉的處遇是否適宜,一直有諸多討論。賀照緹在片中的資料畫面穿插,雖可視為對殖民者的批判,但並未鑿開現實的冰層,反而容易落入非此即彼的窠臼。白話來說,酒癮或許源於貧窮,那麼原鄉的貧窮如何解決?殖民帶來的破壞或許是原因,但全然地去殖民於現實是否真的有所可能?若相信「養大一個孩子需要舉全村之力」,那麼,全村之力的著力點在哪裡?全村之力的凝聚,是否僅有對抗直觀的殖民力量可以達成?同樣,若相信「養大一個孩子需要舉全村之力」,影片最後的核心為什麼收攏於狹隘的「家」?
 
換句話說,制度所凸顯的狀態指出跨文化工作的困難,同時也挑戰了原鄉「確實已經遭遇現代化」後,不同個體對於跨文化情境的理解。因此導演的回應使回應觀看變得困難。這樣的詮釋姿態,畫出一道防禦的疆域,使這部片重新落入道德選擇的誤區。甚至於,難以對導演所謂的「陪伴」說,提出挑戰。
 
輝珍在片中對於用酒有所質疑。她對於伴侶的選擇也有自己的意志。這些情境都使我想像她挑戰「完整家庭」的可能。愛是否必得通往現今主流(包括同志婚姻)定義的家?人如何拿捏傷害與原生家庭的距離?如果原鄉的文化差異是個命題,文化於此的選擇又會造成什麼差異?以記者視角出發,這些問題,會是提出「我想知道這些孩子的支持系統在哪裡?」之前想探索的。
 
對於一個長年與酒精成癮者生活的女性,我亦困惑,女孩的堅韌,真的是在陪伴之上茁長的嗎?殘破的人能活下,多少都倚賴著陌生人的善意。但在愛與恨意的困頓掙扎過的人都將清楚:是還不想死的意志讓人活著。
 
於是賀照緹要輝珍與她母親寫信給對方的橋段那麼挑動我的敏感神經。對許多觀影者來說那或許是感動得不得了的一幕,但這畫面使我想起另一部紀錄片《日常對話》中導演與她母親的自我揭露。或與個性有關,這種愛的揭露形式總讓我倍感不適。
 
兩部紀錄片的揭露都是「被安排」的,這必然是獲得了被攝者的同意。且這同意很大程度都基於「愛」。《日常對話》裡是母對女的愛。《未來無恙》裡我所感受的,則是乾女兒(輝珍)對乾媽的愛(賀照緹)——
 
這裏並非指輝珍對生母沒有愛意。而是,輝珍是個懂得怎麼活下去的女孩。活下去意味著與周邊的關係取得妥協,這在賀照緹拍攝她於社工互動時即可一窺究竟。而若輝珍與賀照緹的關係如賀所述那樣緊密,少女於機構裡做這番陳述,踩踏的基礎為何?是賀照緹拒絕了她稱呼「媽媽」之後?抑或是她決定稱呼賀照緹為「媽媽」之前?
 
賀照緹剪入這段(暴露自身)使我感覺混沌。若對照賀照緹對這部片的詮釋,這段顯然不會是對於自身的批判,而更凸顯了輝珍的孤絕——她要回應那個說著「我原諒妳」的母親,但究竟輝珍需要「被原諒」什麼呢?
 
片中有兩次問及輝珍對家的想像。我相信這是輝珍心裡的畫面。但歷時七年的拍攝與磨難,這樣的想像,不會有任何變動嗎?是這疑問讓我對賀照緹那段介入感覺驚悚。輝珍最後選擇聽從母親的話,放棄傷害他的人獲得司法懲戒的可能,究竟是基於愛,還是基於,她終於明白:每個人都會離開。而血緣會痛,卻是必須承接的,躲不開的運命?
 

少女確實堅韌、勇敢,如戰士一般,但那是否真的與陪伴有關?片尾是兩位少女的近況,輝珍的母親罹患末期肝癌,她在城市裡工作負擔母親的醫療與生活費。輝珍某程度複製了她的母親。我想著片頭輝珍的母親那句「我從未離開」。但會不會,其實離開才是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