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燒了她的夢 一位醫學生的縱火軌跡
是日午夜,睏夢中的陳美秀(化名)突因悶熱驚醒。睡在身旁的丈夫劉國信隨之醒來,二人眼前所見,是煙霧。
「失火了!」陳美秀心頭一凜,從床上躍起,開門對睡在隔壁房間的兒子大喊「華!」接著衝進浴室將毛巾浸濕摀住口鼻。出浴室,看見冷氣機燈號在閃爍,擔心爆炸,她向前拔除插頭。同時間,劉國信也拖著肢體不便的身軀,往三樓大喊女兒的名字:「如!」
劉國信尋找女兒劉小如(化名)之際,陳美秀先抓著兒子劉少華(化名)倉皇逃往陽台。後聽見丈夫高喊一聲「秀!」正想回頭,烈火濃霧已阻擋她的視線。南市消防局獲報後派遣二十三輛車、共五十三人前往灌救。消防員衝進火場,找到年五十六歲的陳美秀與二十五歲的劉少華,二人正惶然躲避猛烈火勢,雖意志清醒,劉少華已有一氧化碳中毒情形,陳美秀的雙側下肢及會陰則被燙傷,並有合併吸入性灼傷及左下肢腔室症候群等傷害,有截肢之虞。
救護車將陳美秀與劉少華送往奇美醫院救治。幾分鐘後,五十四歲的劉國信被尋獲。消防人員將他帶出火場,劉國信因吸入過多濃煙,導致一氧化碳中毒窒息併高溫灼傷,引發燒燙傷併吸入性嗆傷,已無生命跡象。救護人員施以心肺復甦術、緊急將他送往成大醫院救治,最後仍不幸身亡。
當時,一度傳出劉小如受困火場消息,後發現劉小如並不在家。陳美秀以為這是不幸中的大幸。隔日,劉小如前往醫院探視受傷的母親與弟弟、至成大確認父親身份後前往警局作筆錄,卻被以縱火、殺害尊親屬的嫌疑人身份遭到收押。
無處不在的監視錄影器紀錄了火災發生前的經過: 二〇一九年五月的一個凌晨,劉小如持一白色透明方型塑膠桶外出,駕駛陳美秀的車,前往加油站購買十七多公升的九二無鉛汽油。返家附近停好車,劉小如手提裝汽油的塑膠桶進入家中。不久後,劉小如走出家門,住宅隨即起火。消防隊研判,起火點是住宅一樓客廳床墊,上有汽油潑灑痕跡,檢察官據此認定劉小如犯案,並聲稱她縱火離家後,意圖駕車逃逸。
這起縱火案本是一則佔據報紙不過二、三百字的地方消息。日後卻成為各家媒體爭相報導的素材。只因劉小如不符合一般大眾乃至統計研究中,多數縱火犯的形象——
劉小如是二十七歲外貌清秀的女性,從小到大都是資優生,犯案時甫自北部某醫學大學畢業。她外向活潑,是排球好手,也喜好旅遊,從社群媒體可見與同學互動良好,還在朋友準備艱困國考階段,送甜點、飲料慰問。劉小如未有前科、暴力行為記錄,也沒有酗酒、家暴、用藥紀錄乃至確診精神疾病。這樣的人,何以犯案?
「也許家人也是有緣深緣淺」、「紀念我們曾經為『家人』這個關係所投入的大量的、徒勞的,卻無悔的努力」、「這兩天出事以來謝謝大家的關心。我的感想是我竭誠並且由衷希望台灣人以各種非人殘酷的方式死去。我鄭重地保證以上言論發自我的自由意志,而且我發誓我會考上醫師執照並且成為一位優秀的醫生。」
媒體起底她在縱火後於臉書寫下的片段話語,將劉小如組合成一個屢次無法通過醫師國考、對家人忿恨進行報復的冷血女子。並將其似因落榜壓力大而做出的行為,歸咎於當時仍在加護病房、倖存的陳美秀的高壓管教。「但我們不是那樣的家庭,」陳美秀涕泣:「小如沒有多次落榜、我也不是虎媽,我的孩子,只是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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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開口談劉小如,已是案發一年後。遭縱火的屋子無法住人,陳美秀寄居弟弟家。我在門口按鈴,久久門才開啟。陳美秀雙腳著壓力衣、拄拐杖來接。她試著用輕鬆語氣招呼,神情緊張。良久後才承認:「我真的不太敢接觸媒體,不知道媒體會亂寫成什麼樣⋯⋯」 隨她入屋,光線昏暗,為方便出入,陳美秀住在一樓入口處左側空房。房間約三坪大,呈狹長狀。門後是床,床鄰著一張方桌,最遠處有廁所,其餘空間堆滿從火災現場匆促搬來的雜物。一箱一箱,上頭散落幾件她常穿的衣物、背包,這麼長時間以來,沒能收拾。我與她對坐方桌,床頭上有幾本友人贈送的書。「都是解除壓力、放鬆心情相關的,但一想到小如還在看守所,我一個字都看不下⋯⋯」
該從何說起?「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突然就走樣。」陳美秀出身南投農家,劉國信則是老兵之子。她於台中一處醫療機構擔任護理師時結識齒模師劉國信,兩人婚後住在台中,不久後懷了劉小如。
「小如出生,我先生很震撼。」劉國信小學三年級母親因病住院,在他五年級時辭世,之後父親另有家庭,國中畢業後半工半讀自力更生。或因如此,劉小如的降生像完足劉國信生命缺失的一角。劉小如出生後找保母不順,陳美秀工作得輪班,劉國信就趴在嬰兒床旁睡覺,「小如輕輕一個哼聲,他就立刻起來查看。」
一九九五年,二子劉少華出生,當時陳美秀弟弟欲至台南工作,娘家舉家遷移,陳美秀一家隨之買下台南永康的房子。此時陳美秀留職停薪,專心照料孩子,劉國信轉開復康巴士,經濟重擔在他一人身上,但他並不覺苦。「小如從小又乖又靈巧,繪畫本被弟弟破壞也不生氣。唯有一次,塗鴉本要繳回給老師,她才開口對我們說:『可不可以商量一下,把弟弟塞回肚子去,等他會畫畫再讓他出來?』」
童言童語掃蕩每日辛勞工作的疲憊。逐漸長大的女兒也出落得比他想像得更加聰明伶俐。「我先生有輕度小兒麻痺,小如會收集健康資訊,跟爸爸說要怎樣使力才不會傷害關節。所以我先生非常疼小如,怕她出嫁後就疼不到。小如也知道,從不跟父親頂嘴。」
劉小如從小成績優秀,國中畢業後沒有意外地進入台南女中就讀,在校允文允武,還曾參與化學奧林匹亞比賽。畢業前,劉小如擠入國家選訓營,取得保送台大化學化工相關科系的資格。
「她想保送化學系。但她高中做實驗曾打翻化學溶液、有灼傷,所以我私心希望她可以有一份穿著整齊、吹冷氣,不會受傷的職業。其次,我們家庭很普通,所以希望她有一份養得起自己的工作,縱然日後遇非良人,也不用仰人鼻息。」
同時間,同學也在討論、設定自己的考程,劉小如思考後告知陳美秀她決定考學測。成績出爐,劉小如面臨選科困惑。「感覺女醫生輕鬆又高薪,就建議她唸醫科。她當時有點猶豫,問我們『你們知道醫生以後要幹嘛?』但她也不知道化學系日後要幹嘛。她又問『如果當醫生很忙照顧不了你們怎麼辦?』我們只說,可以選小醫院,不見得去大醫院,況且若把照顧我們擺優先,那婚後怎麼辦?」
劉小如思考後,選填兩所醫學系,紛紛錄取。報到前,接到補習班來電,說若想重考,願意提供免費套房與補習費。「小如跟我討論,想嘗試,覺得可以給自己多一年探索的空間。重考後,成績可以上成大,但小如說這樣她就一直生活在台南,所以想北上。」陳美秀帶她入學,「她還要我介紹以前當護理師的同事朋友給她認識;那期間她還去考多益,我認為她的心態是健康跟輕鬆的。」
北上前幾年,劉小如每月固定返家一次,縱然日後因考試或球賽較少回家,「她回來第一件事仍是摟著爸爸的脖子問『你有沒有想我?』」劉小如出國旅行,回台也會帶禮物跟家人分享,跑到父母床上作勢要搶被子枕頭,和父母嬉鬧,「所以我們沒感覺她有異樣。」陳美秀說。
但劉小如其實變了,只是她苦苦壓抑,暗暗自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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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八月二十日,台南地方法院召開準備庭,劉小如坐在律師旁,雙手從頭到尾緊握。土黃色運動衣穿在嬌小的她身上有點過大,劉小如一動不動,整個人像被染上埋葬的顏色。良久,她才抬頭,像看見弟弟劉少華,視線卻沒有焦點,很快地,又面無表情看回自己緊握的手。
法官依慣例告知劉小如的被告權利。她沉默。問劉小如生日、地址等資訊?沉默。「那麼縱火當晚是否曾與母親陳美秀爭執?」沉默。法官像對透明人演練開庭。律師代為回答,與檢察官一來一往,針對證據進行檢視。檢察官提示監視錄影器作證,畫面裡身影模糊。「是妳嗎劉小如?」法官又問,而劉小如依舊沉默。
第二次開庭,劉小如開口了。但她唯一說的話是否認自己犯罪。第三次開庭,她質問法官到底要將她關在看守所多久?甚至情緒失控地向檢方及其委任律師怒嗆「去死吧!這不是我做的!」甫出院的陳美秀看著劉小如的行為痛哭失聲,但她對母親的眼淚視而不見。
「低自制力」、「衝動」、「呈現社會隔離現象」,法庭上的劉小如盡現縱火犯的特質。陳美秀想不透,女兒貼心又謙和,為何突變為封閉又富攻擊性的人格?
「她醫學生生涯沒有很順利。」劉小如的球隊好友邱大為(化名)說,劉小如甫升上大學時與往常無異,但醫學系課業未能讓劉小如如過往一般得心應手。「大一到大四還好,到了大五,她開始變得封閉,也曾說過『當醫生這件事,沒有光芒。』」
不同於陳美秀對女兒抉擇的理解,劉小如曾向前男友許哲先(化名)透露,「覺得家人是可憐人,因為社會期望和價值觀而活在沉重框架中,也將這沉重一併投射在我身上。」
「台南在日本殖民時很早就發跡,文教區興盛、多醫生世家,台南社會普遍對醫生很尊敬,希望孩子成為醫生,這種氛圍讓她想逃脫。」許哲先轉述,二〇一六年,台南名醫之女、作家林奕含生病、自殺,外界普遍認為與權勢性侵有關,但劉小如認為,是台南這個環境獨有的社會期盼,「使個人不被看見、希望將每個人打造成一樣的模板」而導致。
「但要說她完全排斥醫科嗎?也不是。」邱大為說,劉小如對依循父母建議有反動,卻也許下當無國界醫師的心願。為了實現夢想,她和許哲先選擇不同地方實習,考量未來想像將愈趨愈遠,向許哲先提出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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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看來,與許哲先確定分手後的劉小如,初始並無太大異樣。二〇一五年九月,劉小如也順利通過第一階段醫師國考。直到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劉小如在胸腔科實習期間,開始有些反常。
蘇一豪(化名)是劉小如的學長,在她實習期間擔任臨床老師。他解釋,實習階段,每日約七點半要開晨會,八點半開始巡病房、看病歷、檢視病患狀況、和主治醫師討論治療方針與給藥內容。「劉小如經常晨會遲到,有時連查房都沒辦法到。問她怎麼了,說是手機沒開機。」
只是參與查房時,劉小如表現也未盡理想。「她會反應遲緩、或答錯問題,主治醫師對她評價不高。」又或護理師請她替病人換尿布、鼻胃管,她卻不接電話。後來,劉小如經常三更半夜還在醫院,有次凌晨五、六點還打電話給蘇一豪問該怎麼紀錄病人症狀?「我問她怎麼這麼晚還在醫院?她說她反應慢,要花較多時間處理。」
蘇一豪覺得不對勁,觀察並探問情況,但劉小如強裝無事。「她一直都這樣。」許哲先感嘆,劉小如「易感、不輕易展示脆弱、自我要求高」,但醫學系課業重,光不要被當就很辛苦,「醫學生普遍從小到大成績都不錯,表現突然不符期望值,對她來說壓力應該更大。」
社會大眾以為會讀書就能當醫生,但能否適應醫療現場,高度考驗個人特質。劉小如實習期間多次對母親表達「對治療無效的無力感」,比如在兒科病房看到一位罹患血癌、無法治療的幼童,「她說那小孩甚至吃了就吐,『而他們在哭的時候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壓力不僅於此。雖是實習,實則半腳踏入職場,「各類工作職場會有的問題,醫院也會有。」劉小如的同學于政民表示,醫院勞動條件已不如以往,二〇一一年成大醫院便曾發生實習醫生過勞死事件,「後來有規範實習醫生一天只能照顧多少病人,但現場還是很多漏洞。超額還是會發生,又或照護數量沒超過上限,但病人狀況棘手,照顧一個人等於別人顧十個。」
此外,醫護人員不僅執行治療,還要跟家屬溝通,「那是非臨床業務。比方殘障手冊怎麼寫,醫生不一定知道,家屬卻會問。現場面臨各種狀況,每天都疲於奔命。」于政民說,實習生的抗壓性常被無限上綱,「若表達壓力大,還會被問為何要走醫療這條路。」
蘇一豪便曾接過劉小如來電或訊息,說她害怕面對人、覺得自己不在乎病人家屬、自己發言會傷害別人、表現好卻一直被攻擊。有些內容則邏輯不通、語無倫次——
「我會講很多種語言。你的力量是拿命換的,我不要。」、「天才都很可怕。我不會講問句。不會表達。我不會讓別人影響我的未來。」、「我不要錢,我想要你活久一點。」起初蘇一豪耐著性子回覆,但劉小如有次在他沒接電話時跑到醫院堵他,讓他備感騷擾,開始迴避。直到有次收到劉小如傳來「我死的時候想一個人還是身邊有人」的訊息,疑似出現幻聽、幻想症狀,他趕緊通報教學部。
提報後,劉小如幾位要好朋友驚覺她每日睡不到三小時,希望她接受心理諮商,但遭拒絕,而輔導系統認為劉小如「沒有明顯像疾病的異常」,只讓劉小如拿安眠藥,沒有確診,也無告知家長。替劉小如轉介的同學說,當時他們很擔心劉小如無法通過參加國考前要通過的操作考,「但後來小如驚險通過。」只是畢業後,「回家時她已像另外一人。」陳美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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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劉小如並未先回家。而是到澎湖找陳美秀年少時結識的大哥、她稱呼「舅舅」的陳士淵(化名)。陳士淵說,上大學後,劉小如較少到澎湖,「那天我跟我太太在購物,卻突然聽到有人喊我『舅舅』。」
回頭一看,是孑然一身、渾身骯髒的劉小如,「後來才知道她離家出走三、四天。」陳士淵趕緊帶劉小如回家洗澡、用餐,劉小如開口說:「我想在這住幾天。」陳士淵打電話告知陳美秀要她放心,試圖想探問劉小如怎麼了?但她多半沉默。第三天晚上,對陳士淵冒出一句「為什麼我愛的人都不愛我?」後,又恢復沉默。
隔天下午,陳士淵兒子看見劉小如一人在路上走,問她去哪?劉小如答「要走去機場。」陳士淵得知後趕去載她,要她抵達台灣打電話報平安,卻始終沒有接獲來電。兩天後,劉小如回到台南。「但她幾乎兩袖清風回來,只背一個包包、提一袋東西,七年生活的東西幾乎沒帶,連澎湖奶奶給她的金鍊子跟手錶也不見。」陳美秀說返家後劉小如經常發呆,她以為是國考壓力將近,沒有吵她。
過幾天,劉小如表示要出外和同學一起準備國考。七月考試,劉小如落榜,在家蝸居。陳美秀問她是否還想當醫生?劉小如答「要」,「過一陣子,她又說想打工,就又外出。」
劉小如去了台東,先在飲料店打工,兩週後因手腳慢被辭退,後來換到飛鏢酒吧工作。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底,邱大為問她是否要返鄉投票?劉小如只說不見得有時間,之後就與邱大為失聯。邱大為曾聽聞劉小如狀態不佳,於社群媒體發放消息,希望見過劉小如的人通報,但找到人時,已發生憾事。
那是除夕前幾天。夜半,陳美秀接到小如同事來電,一家人趕忙開車到台東等第一班飛機接女兒,「小如當時在綠島監獄當文書,住在宿舍,卻突然拿水果刀捅自己。後來她跑出宿舍向人求救,獲救後縫了三十七針。」事後劉小如哭訴不知道自己為何自傷,只知道自己很害怕,「我一直問有沒有人幫我,都沒有。」陳美秀忍痛回憶:「她一直喊『媽媽我好痛』……」
休養期間,劉小如狀態變得更差。經常敲打自己腦袋,狂喊「我什麼都記不住」。或對人都不應答,有時則突然對著陳美秀大叫「妳在幹嘛!」陳美秀夜夜伴她睡覺,也想帶她就診,劉小如異常抗拒,「她會說我有病,說我才該看醫生。」她也試圖帶劉小如參與教會團契的輔導,「她卻憤怒作勢要掐我脖子,覺得我把她當病人。」
戰戰兢兢度過每一天,時間來到案發那夜。當晚陳美秀上床就寢,不久後劉小如突然衝進房門,到床邊把陳美秀用力拉起,力道大到陳美秀幾乎坐不穩,甚至驚醒劉國信。「問她要幹嘛?她說要跟我講話。她父親責備她不能沒禮貌,但她一直叫我下樓講話,我不肯,說在房裡講就好,她就突然甩開我的手走掉。」陳美秀被劉小如的行為惹火,也沒上前追問,與丈夫重新睡去,豈料再睜眼,卻見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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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精神鑑定,確認劉小如因罹患思覺失調症而縱火。日後在法庭上,陳美秀每每涕泣求情,自責沒讓劉小如及早就醫。而隨著漫長審判、媒體渲染,她開始自我質疑「會不會我真的是虎媽?」
「她大六回來時常抱怨睡眠不足,問我『當初叫我唸醫學院不是希望我漂漂亮亮吹冷氣工作,我睡不夠怎會漂亮?』那時我跟她爸回她,真的很累就放棄不要唸,但她說『都念那麼久了,放棄很可惜。』」
「她大六下、大七時好幾次返家都說:『爸爸你不要那麼累,我畢業就可以照顧你們』、林口環境還不錯,有個養生村,要帶我們去參觀,說以後我和她爸可以去那裡住。當時弟弟不想再念師大電子工程,她也支持弟弟放棄、去工作,不要怕(家中負擔)。」陳美秀問我:「真的是我讓孩子生病嗎?」
我沒有答案,一如答案的主人劉小如保持沉默。現職醫生、出身台南,也曾在求學過程中罹患精神疾病的王裕中(化名)則說,劉小如矛盾、載浮載沉的糾結,並非她一人經受。「職涯想像」、「地域文化」與「醫學系訓練過程」,這三組名詞的總和,是資優生的一道緊箍咒。
如同劉小如,王裕中也非醫生世家,但自小成績好,被親友引薦跨區就讀,進入所謂「菁英學生圈」。菁英學生圈的家長與學生關係緊密、形塑成某種階級樣態,甚至孕育出如韓劇《天空之城》那樣集資邀聘名師,私下開班授課的考試補習文化。
王裕中覺得壓力大,放棄直升原有學校資優班。「說放棄,但只是去另一間學校的資優班。因為即便沒有家庭期待,你當時的同儕或菁英圈的其他人也會有。如果不那樣選擇,就會成為異類或邊緣人。」
換學校沒有減緩王裕中的壓力。「因為『正統』資優班的同學跟家長,還是會注意你的表現。」這讓王裕中決定離鄉唸高中。「只要待在台南,被比較的感覺就很明顯。我發現我緊張的不是我想要表現多好,而是有沒辦法贏其他人。」
高中時,王裕中確立對生物有興趣,猶豫選填醫學或生命科學系。「後來發現不喜歡在實驗室,想跟人互動,所以選醫學系。另一考量是,醫學系不接受他系轉入,覺得屆時若不喜歡,還能有退路。」但沒料到所謂退路,成本高昂。
王裕中說,醫學生普遍在大一、大二就得修完所有通識與共同必修。大三、大四則要修完基礎醫學課程,也就是第一階段國考內容,「很多人會在這階段猶豫自己是否適合。因為基礎醫學跟臨床完全兩回事。但毅然離開的人很少。」他指出,緊湊課程讓醫學生少有機會發展興趣或專長,已投入的時間成本和對未來的貧乏想像,「讓路是愈走愈窄,發現困住,已出不來。」
王裕中求學過程因情感困擾與課業壓力爆發嚴重憂鬱,「當時我也不太敢求醫。」他苦笑說,醫院階級分明,實習醫生地位最低,就連護理師也可要求醫生做雜事。若人際互動拿捏不當、個性不討喜,就易起爭執、影響實習分數。
他解釋,醫師國考只是醫學生成為醫師的門票,醫師名額每年都有控管,若要找到工作,實習時的評價很重要,「醫學系其實從大一以來就有非常緊密的評價系統與競爭意識,這使得研究統計發現,醫學生因情感、課業壓力而罹患憂鬱、焦慮等精神疾病的比例遠高於其他同年級一般人。」
緊密評價系統阻礙了有情緒困擾的醫學生就醫,「醫學生會自我審查,擔心就醫紀錄影響求職。因《醫師法》規定,『經衛生主管機關認定精神異常或身體有異狀,不能執行業務』,二〇一八年底雖然修改為『有客觀事實認不能執行業務,經直轄市、縣(市)主管機關邀請相關專科醫師及學者專家組成小組認定。』,但如何認定,都不是患病者可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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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底,台南地方法院一審審判出爐,認定劉小如因精神障礙之故影響犯案時認知,加上家人也是被害者為其求情,處有期徒刑十二年,執行前需受精神監護處分二年。陳美秀認為判決過重、提起上訴。因審判期間,劉小如失常狀況愈發嚴重,除沉默,還會在庭上吐口水、咒罵律師。陳美秀與律師討論後,認為劉小如應符合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缺乏接受審判、為自己辯護的能力」,希望停止審判程序,讓確診至今都沒接受治療的劉小如接受完整治療,以期復歸社會。
只是陳美秀的盼望落空。這期間劉小如精神狀況更加起伏,家人前往看守所探望,劉小如常拒絕接見。二〇二〇年四月,她與同房獄友發生細故,動手甩對方巴掌,被獄友提告傷害;因劉小如並非未成年者,看守所並未通知陳美秀與律師,這起傷害案直接定讞。陳美秀直至七月才發現女兒多背一條罪,幾近崩潰。
「審判的意義是什麼?至少要知道自己錯在哪吧。如果這個人不具備辨識錯誤的能力,對受害者或他的家庭,是否更痛苦?」台灣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的主任廖福源感嘆,精神障礙者犯罪後在法庭經常面臨裝病質疑,而失去正當程序保護。劉小如案較為特別,被害者家屬即是加害者家屬,可惜的是,審判依然僵化,「這會讓所有事情在生命裡只留下問號。」
得知劉小如被控打人那天,我致電陳美秀,她在電話中泣不成聲,問我如何是好,問社會與司法為什麼這樣對待生病的人?我在電話這頭吶吶無言。想起至她住處訪談結束那天,欲打電話叫計程車,卻發現毫無訊號。她不好意思地撐著受傷的腳送我出門、看我離去,最後孤單一人轉身走回那陰暗無訊號的房間。
註:為保護倖存家屬,能辨識、連結家屬的受訪者一律化名,以避免家屬遭到騷擾或探問,請讀者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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