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愛過,不傷心」,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難題──讀《就算牠沒有臉》
收到《就算牠沒有臉: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扉頁有張土撥鼠大叔替植物澆水的貼紙,以及兩位作者黃宗慧、黃宗潔的題字:「愛過,不傷心。」毫不誇張,一秒淚崩。因為七月中旬,我失去了那頭陪伴我十四年的美麗貓咪。
貓是多年前朋友姊姊撿到的浪貓,彼時她右前肢斷骨、有耳疥蟲、絛蟲寄生,瘦弱不堪,朋友甚至形容貓的毛色是「髒髒色」。直至後來才知她似與品種貓混種,手腳與臉尾有重點色與湛藍大眼。當時,我送走腎衰的老狗約三年,一直不敢再與同伴動物建立關係。但朋友姊姊家貓口已飽和,遂來詢問能否收養?半推半就看貓,迄今記得第一眼對望的悸動——她張著大眼,畏縮蹣跚地從廁所向我走來,摩挲撒嬌。我看見她的臉,難以抗拒,貓隨我回家。
十四年,仔細照料下貓無大病。然而今年初,她左臉頰莫名冒出小瘤。儘管很早送診、多次採樣,卻一直沒有診斷出惡性腫瘤。誤診,爆發切除已晚,手術後月餘又復發。無可挽回的衰頹,只能安寧,接踵而來的挑戰是時間點的抉擇。那些日子,經常擺盪,決定了又後悔,後悔後又反悔。
一晚,輾轉反側,宗慧老師寄給我本書第一部的第六題《同伴動物》作為支撐。在病重的貓旁讀字,才讀到約翰.厄普代克為愛犬寫下的詩——「而這隻狗 ╱早已絕育,沒經驗過任何人類以外的愛」,已淚眼模糊、泣不成聲。
眼淚有雙重含義。一是貓作為同伴動物與人類間的親密羈絆,其次是無盡的歉意:想及這樣的物種,早期因人類生活需求被馴養,後又因人類的審美而不斷經改良育種成為同伴動物;有時遭遇人類莫名拋棄,在街頭飽受風霜,或因育種而有缺陷,被迫「沒經驗過任何人類以外的愛」。體會到這樣的自私,是人類在其痛苦時無能為力的羞愧作用強烈的其中一項原因。
說來與動物的緣分很早,幾乎有記憶始家中就有動物,但回溯記憶,並非總是愉悅,更多是困惑與傷心。應是小學一、二年級,家中來了頭帥氣的狼犬,一日放課回家興匆匆上樓放書包又要奔去巷口玩耍,不知是激怒狗或啟動牠捍衛的本能,狗狠狠咬我一口,滿掌是血。被帶去急診,回家後狗已消失。又一次是母親帶回兩隻金剛鸚鵡,大人成天想要鸚鵡學舌,但失敗,卻不妨礙我對牠們的喜愛。然這兩頭鸚鵡,一愛吃堅果,一喜水果,剩餘的食物總招來蒼蠅,惹怒母親。她決定要鸚鵡改食,沒有知識地粗暴性給予鸚鵡不愛的食物,後來牠們皆餓死。一樣是放課後,發現鸚鵡不見了,我哭著找,母親更氣,說她早將屍體丟至垃圾車,真想找回就自己去追。
或是原生家庭背景的投射,小小年紀已對關係的輕易絕斷深感殘酷,此後自然地關注流浪動物。但撿拾牠們回家,又招來一頓罵,一回母親甚至說:「再撿妳就一起去流浪!」於是轉至協會當志工、學送養,一次送養會中卻聽見一志工對欲領養人說,「這是白腳蹄,會不幸,勸你不要。」一股厭惡湧上,但無法分辨原因,我再沒有回去。很久以後有了社會學訓練才明白,是因要珍惜「生命」本身竟得跨越那麼多包括語言、文化、個人好惡等阻礙,好疲憊。
更後來,我成為環境線記者,接觸諸多與動物有關的議題:外來種「入侵」、保育動物除名、狩獵爭議、棲地開發又或經濟動物福利等,每一道題都不比流浪動物是否能送養、同伴動物的生死更容易,因牠們甚至不會被納入「愛」的框架,且牽涉更大尺度的利益衝突乃至環境保育等抽象、難以親近的概念。難以親近,意味人對衝突理解會有限制,這也註定了衝突難以消弭的命運,更多時候人對話不為相互理解,而是為了自己的情感賭氣。
每當與動物有關的紛爭又起,總想起朋友M因走過溪流,看見鰕虎失去賴以存活元素的淒涼身影而如何珍惜用水。鰕虎是少人在意的淡水魚種,不易觀察,也不涉人類每日生活。表面來看,她在意的是極卑微的事,但一條溪流有沒有水,實則與圳溝是否有水連動。其輻射出的會有農業、人的生計乃至其他物種的存活。
自然界,一動連一動,人也含括其中。能否在意任何一看似舉無輕重的生命,終將指向人的存續可能。目前檯面上野生動物保育、經濟動物乃至同伴動物福利等衝突,皆在某些面向與人類生命緊緊相繫。既是生理,也是精神,而若我們考慮倫理,那基底終歸是自私的。
於我而言,此書或可說是在這羞愧的基礎出發,但不是一味地自責與反省,而包含對人的肯認。兩位作者並未特擬架構,讀的時候卻能清晰看出環環相扣的理路。那是一條試圖由近窺遠,卻又能溯源、強化初衷的路徑。
如同我看見貓臉後的不能抗拒,書中首篇即以「動物的臉」出發,討論看見、賦名與情感的關聯,因以經濟動物為討論標的,更尖銳地揭露動物之爭的某種永恆性。看見與否和人類偏好有關,她們據此分章為「厭惡動物」、「可愛動物」乃至「虛擬動物」,鋪陳人的限制與能動性。
其中最精彩的,是試圖討論詞語的歧義。語言是我們世界的邊界,是人情感與知識的能指與所指。當人使用某些語言捍衛所愛,作為鬥爭的工具卻未顧及歧義的存在,損毀的將不只是人的良善初衷,而更可能擴大成為對動物無可挽回的災難。那些篇章是非常重要的提醒,像把鳥兒還給天空,將魚還給海。動物應在牠們原所在之處,生命並非孤立而有脈絡。那才是各項爭議應該緊扣的核心。
這十二篇以對談形式為文而成書的篇章,像一場針對近年各式與動物有關爭議的正反辯證。但辯證不是為了輸贏、給出一錘定音的立場或風向的指引,而是兩位作者對其他物種愛的表現,及謹慎維護情感與語言有效性的努力。
努力何其艱辛。序裡作者自白大疫期間的各種內外交迫,但在辛苦的日子裡,她們被動物支撐而走過。是這樣的感謝,於是書寫。因「生活世界中每個話語都並非洪荒之地,都必然面對既存的先前表述。而掌握『話語與話語之間、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對話傾向』,則是理解多語世界中的話語生命之不二法門。」語言是人的所能。這是她們的相信,也是她們的祝福與盼望,為了能愛過,為了不傷心。
原文連結: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5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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