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四公投之後
抵達貢寮時已開始開票了。我們去吳文通家,電器行的門深鎖。往右至他住家,他太太看見我們熱情地招呼,說吳文通趕著去每個票所看開票情形。她領著我們去找吳文通,撲空。「人呢?叫我們來找你怎麼不見了?」原來電話那頭的吳文通看開票結束,又趕去看另一票匣。
一會兒後他過來,和里長對著票數,有些憂慮:「這一里同意的蠻多票。多是台電和其眷屬。」
話語才落,腳步不停,我們往國小去,確認了兩個票所不同意都大於同意。但吳文通的表情仍然嚴肅。前幾天催票,許多長輩別說走,有的已無法下床或翻身。且今天天冷,投票率感覺冷清。他不敢鬆懈。
後來到區長開設的臨時計票所,小小斗室擠滿了等待連線的媒體,牆上有張手寫的計票海報,十八個票匣,只剩福隆的兩個票匣還沒出爐。但我們沒等太久,麥克筆連續寫出兩個不同意大於同意的數字:七成六貢寮居民不同意。
貢寮居民一派冷靜,沒有歡呼,沒有預備宴席歡慶。比起一九九四年的九成六不同意,其實是很大的落差。但他們也不洩氣。因這是有至少三名九十五、六歲居民,或不良於行得坐輪椅投票,或在外地靜養,長途跋涉堅決表達意見的一場公投;這同時也是一場,歷經二十七年的心意確認。那是吳文通滿眼血絲、哽咽說的,辛苦反核路——
「其實二〇〇〇年核四可以解決,但很可惜那時的政黨跟政治把它糟蹋得很深,所以我現在最不捨的就是,在二〇〇〇年的時候,單單一年,就有很多長者,因為核四的復建的時候,憂鬱而走了。
所以這十幾年來,我們走得非常辛苦。真的我們怕說有一天核四沒有辦法解決,我們沒有辦法對那些真的犧牲掉的那些前輩有所交代。所以這次公投結果,至少我們可以跟那些已經走了那麼久的那些過往的前輩,至少有一些交代說,我們該做的我們已經做了,我們也達到我們當初預設的目標,就是把核四趕出貢寮。這個可能是我們貢寮人現在最大的心願,我們勝利了。我們實現那一些長者給我們的任務,我們完成了。」
兩年前的以核養綠公投前,我帶著一群大學生來記錄吳文通和住在福隆車站旁的楊貴英的反核心聲。當時,吳文通也說著類似的話。替死者完成遺志,就是他迄今為止深深背負的十字架。而開票後,吳文通也沒有真正放鬆,「感覺好像缺了什麼。」他說,不太真實,像二〇〇〇年民進黨曾一度宣布核四停建的那一刻。
全台公投最終否決了核四的重啟。媒體聯訪時,都認為核四已經走完它的最後一哩路。事實上,核四現存的狀態只是封存,興建計劃並未廢止。吳文通半自嘲地說,公投法效力只有兩年,民進黨若不好好終結核四,說不定下次公投題目,會變成「重建核四」。
「過去被國民黨騙,後來很多年也被民進黨騙。」晚餐後我們去找楊貴英,比起兩年前,她的髮已全白,但氣勢依舊凜然:「以前說里長、鄰長都是我們的,鄉長也是我們的就會贏;後來說議員、立委都是我們的就贏,但最後總統當選了也沒真正為我們處理。所以我都不相信啦。這次投票不同意高,一定要趕快推出廢廠計畫、拆廠計畫,趕快停損福隆沙灘流失,把重件碼頭打掉,不然你講什麼我都不相信。」
楊貴英對福隆沙灘的愛,就像護藻礁人士對大潭藻礁的愛。那片沙灘讓她能有經濟收入、晟子成人。地理是記憶,是生活,所以她往復紀錄沙灘的流失,盼望有一天能得見自然地景的恢復。很難,但她相信時代不一樣了,所以絮絮叨叨,叮囑著也來看開票的立委洪申翰必須回報民進黨內部重視貢寮居民的心聲。
「要由下而上,要聽地方到底要什麼。」楊貴英說。
核電的設置、開工與建設,都落在威權的年代。而長年的施工問題,使前原能會副主委謝得志說:「核四實在是,原能會已經開很多罰單(各種違規裁罰),要不要走真的可以思考。」
福島核災發生後,謝得志更有這樣的反省:「核能真的很複雜,是專家壟斷。有時候一個複雜的問題,要簡化就要冒很大的風險,只要簡化就會有疏忽。不論如何,一個科技既然會影響民生,本來就要講到民眾放心為止,一個民主時代,(政策)影響民眾又無法讓它放心,本來就不該要的。三一一之後,台灣以後如果要核能,真的要加倍努力。你要扭轉民眾印象,是要很大的努力。要保證核能安全,又說沒有百分之百安全,這不能接受。三一一這件事情真的百分之百不能發生。現在不是說事情發生以後就下台,事實上能下台,這只是解脫而已。」
上次的公投,將核電與減碳掛鉤;這次的公投,將核電與缺電減煤掛鉤。但核電本不該與這些被並置考慮。因核電是找不到最終貯存場的能源。是一發生問題,就具不可回復性的危險能源。福島還在漫漫重建路,而含輻射污水即將排入太平洋。因為這樣,楊貴英說:「真正,較好心一點仔。做人毋通按呢。我們已經做憨人一世人,咱就看(政黨)閣欲按怎共阮騙。」
她們反覆說著、說著。怕今天過後,就沒有人會再記得、沒有人會再聆聽。明天過後,還有許多事必須看顧——核四尚未成為歷史的灰燼,沒有真正死透。
儘管如此,她們仍然感謝所有投下不同意票的每一個人。至少今夜不會唏噓,終得一夜安睡。
離去前,楊貴英對我們揮手說再見,笑得燦爛。真心祈禱會有一天,那將是貢寮居民對核四展露的臉。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