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盡與冒險



妹妹診所難得集體公休,和她友好、一起稱我姊姊的同事們說看我之前上攀照片也想去龍洞。鬼和呆也想玩,早早問了高中同學草,預定了週五的行程;後越如的朋友J和她的弟妹也想參與,突然又從小團變成十多人的大團。​

​已經去過黃金谷,加上清楚知道妹妹們超弱雞(妹:我們說不定這一生就只會上攀這麼一次!妳一定要幫我們拍好照片!)這次很自動地扮演攝影師角色。教練們架好繩,唏哩呼嚕地上岩壁,然後就在上頭蹲坐到中午。​
十分曬,若非阿璠送水上來大概脫水成人乾。不同於第一次上攀還無法適應高度,這次可以自在遠眺、雙腳掛在壁上亂晃,並對爬不上來的妹妹們講垃圾話。她們狂喊「到底要抓(踩)哪裡」「好了我要下去了」然後教練要她們往左她們卻會往右,一邊笑,一邊想,攀登實實在在是需要各種準備的事:體力、信心、想像力。而遠比這些重要的,可能還包括必須如此的內在動機。在那之後若能往復,則又牽涉如何踏實。​
一天南港抱石,近打烊,二樓岩牆已無他人。Y再度提起抱石與傳攀的人口落差、他對上攀的喜愛因為形式自由;後聊起兩者本質的差異——或有相交,如協調奠基對身體的理解,但抱石因比賽、媒介與空間場域的關係,稍具展演性質且偏社交;戶外上攀則關注自身、岩壁與確保者之間,內向、緩慢、專注,是與深信有關的事,並且安靜。那天Y說:「基本上只要有裂隙或可以放岩械的空間,就有辦法爬。」沒有上攀前對這句話只有表面的理解,但去過龍洞,撫觸裂隙,這句話突然變得浪漫。​
探求。地理學的特質,浪漫主義的核心之一。英勇的探險家到難以進入之地去冒險——海洋、山嶽、森林、洞穴、沙漠、和極地的冰原——為了無法清晰表達的原因去檢驗自己的忍耐力。為什麼攀登埃佛勒斯峰(Mount Everest)?「因為它在那裡」。​
冒險總被描述成對一成不變連續生活的斷裂與超越、對自我生存極致的越境,使個體超越生活、經歷精神上的自由。但這幾次上攀有不同感受——儘管有教練陪同、上攀路線也大眾化,但岩壁與我、我與我的身體仍存有許多陌生與阻隔,「上攀」因而象徵化——浪漫不是形式的自由。自由不是無限制、無秩序,而是對內在慾望的了解並有合宜掌控的能力。攀登作為登山的一環,是繼續往上或歸返的基礎,而那建立在裂隙之上,是缺口卻存有保護的餘裕。​裂隙或節理,源於各種破壞的營力,足夠瞭解卻變成保護。一體兩面,需要嚴苛探究才能抵達終點,然後安然回返。
這或也呼應齊美爾(Georg Simmel)討論的冒險:​
❝冒險不是突兀的事件,那種事件有其給定的意義,但終歸與我們無緣。冒險也不是指生命一貫的序列,那種序列裡的每個元素彼此彌補,整個序列朝向一個融貫的意義,將每個元素周納其中。這兩者二一添作五仍不是冒險,冒險毋寧是一段無可比擬的經驗,而且只能作如是解:內在的必然,以一種特定的形式囊括了意外的外部事物⋯⋯​
我們的生命有主動也有被動的性質,兩者在冒險裡交織,使這些元素間的張力繃緊,使得征服跟徹底的聽天由命共存。任憑世界的力量和意外擺佈,固然有可能讓我們喜悅,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正是生活過程推波助瀾,我們將主動與被動帶到一塊兒,兩者逐漸統一,這肯定是冒險引人入勝之處;甚至可以說,生命中天差地別的元素就在那樣的統一裡最剔透,以冒險這種形式,深深打動我們,其中的生命毫無裂隙,難以言喻,主動與被動彷彿只是生命的這兩個面向。❞​
沿著裂隙。要如何沿著裂隙。你如何理解裂隙、研判器械能夠撐持的空間,又怎樣訓練自己的手指與腳掌,以及心,可以不懼怕地抓握、踩踏、安放其上。所有瑣碎都將成為整體,然而整體又非片段。若以地景為生命的隱喻,邊界會消融與重塑,但那是神的全一,生命有止,地景的定義仰賴轉化的凝視。​
有止。有盡。望著天與海有層次的藍,想了這些。下岩壁後在大石躺平,風吹,石塊還有陽光的餘溫。想著有天要在這裡睡去醒來,我好奇,日芒映照海面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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