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練習



東北季風將來臨,是北部潛季的尾聲,上週五請休假,和EM一起去龍洞。清晨的火車車廂很空,乘客都在補眠。睡很少,但沒有睏意,耳機播放莫札特,看窗外風景掠過。搭火車時喜歡清醒,區間或慢車,細數地名。名字都有身世,周折後產生象徵寓意。如汐止,或暖暖。那日途經暖暖,陽光閃耀,攝下照片,走回座位想起多年前寫下的字——原來是這樣愛上火車。原來是這樣開啟旅行。兒時漫漶的記憶沉澱出日後的選擇,有擾動,才能重新辨識:關係總是相互而成的業力,其間若有憂鬱、不適、齟齬粗糙,都是警醒。不能迴避,就算恐懼。分離與創傷不會因為逃亡而消失,只是延遲。​

❝抑鬱近似哀悼,兩者都冷縮,都對外在事物失去興趣。抑鬱者還習於譴責自己,隱隱期待著,召喚著懲罰儀式的降臨。倘若他們能順利抱病而活,他們的餘生,將以個人風格化的方式,一再進入哀悼時態的黑暗中。哀悼自我,作為倖存者,或某種形式的遺族,失去了曾經與自我關聯甚深的認同對象。因此,超我,這一總給自我帶來責難式評判的心理機制,隨哀悼的儀式性預演而生。它助人克服對死亡,或一無所有地寂滅,不被記憶地隨時間消散的恐懼。❞​
有一段難以成眠的深夜時常覆讀童偉格。他寫下的童話故事,其實是恐怖故事。人曾有的仰賴經時空作用有時轉變成陷阱,所以人總是重蹈覆轍。去年猫離開,決定減少讀字,花時間,建築一個人而沒有猫的生活。失去猫,意味沒有等待、陪伴、安全感甚至意義。但就像村上寫的短篇《泥土中她的小狗》:​
「然後過了一年左右什麼事也沒發生。雖然非常寂寞,好像心中被挖開一個大洞似的,但總算還勉強活著。那當然哪,再怎麼說總沒有人因為狗死了就自殺吧。 結果,那對我來說正好也是一個小小的轉換期。也就是說,怎麼說才好呢,那也是一直窩在家裡的不說話的少女轉向外面張開眼睛的時期。因為自己也隱約知道以後不能照這樣繼續活下去。所以狗的死,現在想起來,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象徵性的事件吧。」​
春天的降生如何走向夏日?想起猫說,用水洗淨。想像一切被水帶走。十多年前外公病逝,第一次潛入海中。馬尾藻刺痛我,但新生的、透明如星的魚群撫慰我。於是決定下潛,去到更深。​
他們都說不需要會游泳。彷彿水肺沒有門檻。然而去到海裏並不容易。岸潛需要背著氣瓶跋涉、在碎浪裏穿上蛙鞋;踢往外海,又要再一次接受浪的干擾、烈日曝曬。而下沉牽涉配重,過多配重容易下沉,歸返海面則需要浮力,有裝備,但氣瓶的氣量有限,BCD終究只是補償裝置,中性浮力的控制,需要克服被完全棄絕、無以溝通的懼怕與焦慮,專注吐納。​
吐納之外仍須覺察。去往深處,水壓愈深,每一次往下,都要平衡耳壓;不熟練的潛水員往往越界,直到疼痛提醒。界限的模糊將回頭影響潛水員能在水下呼吸的時間。倘若猶疑,又或恐慌,就絲毫無法抵達,遑論平穩地觀看。​
七月,複習了兩支氣瓶,平衡耳壓與中性浮力都出乎自己意料的穩定。但週五,配重過重,在海裡翻滾;耳壓平衡一直失敗,我總是上漂,看潛伴與教練在深處。抑制使用BCD的念頭,練習以身體為空腔控制氣息。水裏,呼吸的作用會延遲,要耐心,淺吸然後深吐。一次又一次調整,盡力保存氧氣。因為海是極限,所以要對本能的反應有責任感。​
終得平衡時,海會給予回饋。下潛前,許願看各種海蛞蝓,然而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章魚。去年看紀錄片《我的章魚老師》,畫面開場不久,導演說,他不能拍了。不能拍了。四個字,引發我不可遏止的痛哭。而導演潛入冰冷的海藻林,如過往我會選擇去冷冽的雪國走路。​
導演在海藻林遇見章魚。章魚初始很害怕,後來接納導演,章魚伸出觸手撫摸他,他因為擔心好不容易開啟的信任被破壞,在失去最後的呼吸前,很慢、很慢地放開章魚的觸手。紀錄片描述關係。導演的憂鬱源於他和兒子之間。親密關係那麼難。海裡有掠食者,鯊魚一直攻擊章魚,但導演不能介入。那是海藻林的邏輯。再愛、再怕,也不可以強硬地介入。只能相信、等待跟陪伴。​
有一幕,是章魚受傷了,並被導演掉落的鏡頭驚嚇而拋棄洞穴躲起來。導演以為自己要失去她了,他慌張尋找。人要如何在廣袤的海中尋找野生生物?看似很難,但仍可以,他去理解章魚的食性與棲地,將她生存所需的關聯一一繪出,然後每日尋覓。他每天每天都去找她,在終於尋得那天,他緩慢伸手,而章魚不怕,她靜靜趴在導演身上。​
那麼美的畫面,所以從頭到尾都在流淚。​
一切始於呼吸。​
一口氣息臨近、進入、被擁有,然後離開。​
要慢慢練習,慢慢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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