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蜂



靜娟日前突然發起聚會,說受新竹荒野天麟大哥邀請,到油羅田走踏。聚會的班底是霄裡溪工作隊。二〇〇八年,剛轉跑環境線不久,每日被daily news的截稿追趕,對環境運動相當陌生。當時發酵的議題之一是中科三期,接觸時,是環評委員們集體坐在環保署外抗議的爭議尾聲,菜鳥我還沒有看出結構問題的能力,只能做事件表面的資訊傳達,但隱約覺得科學園區相關議題未來會是需要追蹤的範疇。​

那年,同時也有其他大開發如台塑大煉鋼廠。某天,接到傳佳來訊,說她修課需要跟著記者採訪,一位學長推薦她跟著我跑線。明明是慢熟且不甚交際的人,但當時應允傳佳,與拍紀錄片的小紀及當時在破報、現在聯合的郭一起至台西田野。​

台西田野,衝擊很大。親至現場,與居民說話,才明確感受「這空氣讓人不能呼吸」的具體意義為何。晚上結束訪談,林進郎大哥請吃飯,他的車廂總備有高粱,席間和郭兩人喝完整瓶。吃完飯後,家安導演來訪,原本還能和他正常說話,卻在幾分鐘後斷片,是生命裡第一次酒醉。​

她們本來都不知道我醉了因為口齒仍清晰。但斷片後判若兩人,「一直嘰哩咕嚕,聽不太懂妳說什麼。」小紀把我揹到大哥家,傳佳在旁照料,「聽很久才聽出來,妳一直在罵王永慶噯!」​

不知道是否如此,後來一直跟大哥要好,長年來受他照顧如另一位女兒。也因為傳佳,才輾轉知道靜娟要辦霄裡溪的踏查營。光電廢水的議題使我想起中科三期,於是報名,那時候不知道,會相遇一群日後在各方面相互撐持的朋友,甚至因此與C相戀、日後陪伴一段。​

踏查營為期兩天,去踏查營時寫了報導(現在看來超級粗糙),理論上工作已結束,但請求靜娟讓我跟著後續的用水調查。用水調查的經驗翻轉我對報導的認知:新聞並非被動,而能主動,報導也是運動的一環。用水調查過程中發現了水體含銦、鎵、鉬等特殊金屬,這項揭露使霄裡溪長年承受廢水排放的命運得以改變,甚至立下了光電廢水回收的先例。​

報導需要證據掌握,以及對社會經濟衝擊的細緻理解,大抵是那時候培養出來的。那些踏實調查同時奠基了採訪過程中與公部門應對的底氣,不僅讓我可以抵抗時任環保署長的沈小毛老是發澄清文否認的騷擾行為,日後面對中科四期的爭議,也能將中科局長逼問到說不出話。​

當年經常往返台北與新竹。無法全程參與,但休假就去。大家一起在圖書館窩睡袋,後來又有了三合院。除了我與C當時已是社會人士身份,其他人都是學生。將要參選縣長的江杰和翰林是博士生、瑋傑還在南藝大,仍在籌備畢製,靜娟在寫碩士論文,傳佳和嘉耘分別在公衛系跟人類所。不同領域,碰撞很多,用水調查之餘開展各種閒聊,有人日後走散,但多數緊密牽絆,一路上,看彼此在感情路上跌撞、對志業選擇的迷惘,甚至,也一起歷經彼此家人的生死、婚姻與生子。​

各自確定路途,人至中年,少有時間碰面,但其間誰面臨破碎,就會有人來接。二〇〇八年至今,轉眼相識十四年,閉眼卻仍能看到一群青年在小學裡玩大象溜滑梯、在新埔老街喝青草茶、吃板條、舔冰棒,還有樹下吉他彈唱寫歌、在三合院裡煮食廢話⋯⋯。​

畫面裡,有陳金進大哥。那個讓霄裡溪起死回生的人,善良、踏實,卻孤單憂鬱的人。知道他自死時並沒有哭。靜娟說要去看,我拒絕了。當時覺得,那就是大哥的選擇。憂鬱這樣苦。但昨天突然意識,只是抗拒。霄裡溪之後的採訪歲月,經歷了太多受訪者的病與死。每一次的劇烈離開,都象徵「如此無用」的詰難。不該這樣想,可是不捨。遺忘是人的二次死亡。同悲同苦,或是為了記憶。​

陳金進大哥始終沒有帶大嫂去旅行。他只是在操場走路,在鎮上走路。迴圈一樣,不斷走路。像桑貝筆下的夏先生。​

昨日沒回霄裡溪而在橫山。聽雨看獨居蜂。獨居蜂不會築巢。牠們在斷木殘枝或土牆棲息,繁衍前,做出各種隔間以躲避寄生蜂、儲藏食物。然後時間到,產卵蠟封,母蜂死亡,留待小蜂茁長飛舞。在大哥走後多年,如今可以說:我們在飛。穩定地飛。雨聲中悄悄念想:希望大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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