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芙蕾歐姆蛋
沒睡好,晏起,想起前日失敗的舒芙蕾歐姆蛋,決定今天再次挑戰。歸納失敗,前日蛋清打發不足,蛋黃沒有均勻混合。今天算成功,但蓬鬆感仍很快消失,不及拍照。第一次吃舒芙蕾歐姆蛋,是二〇一三年去法國的聖米歇爾山。那年辭職、母病、離散,決定一人去遠方走長路。
連結聖米歇爾山的小徑在漲潮時會消逝,成為遺世獨立的孤島,是象徵。前去時背著W家那隻戲精貓咪灑尿的背包,從其巴黎的住處出發,轉了幾趟車才抵達。巴士轉乘時天未亮,有大霧。遠方有一車燈照耀如眼,意識有時旅行,僅僅為了等霧散。那天走了整天的路,細細看建築,儘管沒有信仰仍為這座花崗岩修築的修道院懾服。下山時去La Mère Poulard用餐,招牌即是以柴火烘烤的舒芙蕾歐姆蛋。不算便宜的用餐價格卻是此生吃過最好吃的蛋料理,造型如雲,有空氣感卻不空虛,不知道要嘗試幾次才能還原那樣的口感標準。
反覆又反覆。完整的必要過程。前日將稿件結構大調動,粗略讀幾遍,覺得可以,是最初版本的稍微挪動與嫁接。骨架調整,需要暫離,昨天雨裡仍和雙如去看高畑勲展。整體來說,動線空間不甚良好,展示方式也算陽春,但親見賽璐璐原畫仍很驚嘆,色彩之豐麗與飽滿,手工的世界,緩慢而細緻,有種數位世界永遠無法企及的美。
去年讀鈴木敏夫的《天才的思考》,談及高畑勲與宮崎駿的相愛相殺,精彩萬分,笑個不停;而今看展出手稿,更能看出雙方對彼此的厚待與影響及刺激。人物的原型、世界觀、對待創作的苛求⋯⋯而這不僅是高畑勲與宮崎駿之間,也包括成就動畫的原畫師們。
《螢火蟲物語》是高畑勲最受討論的作品之一,這與主題的普世性與政治正確有關。然看山本二三的原畫,才意識這部動畫的價值不僅於此。對寫實的要求反映在田野的考據,但田野僅是基礎,創作不是照本宣科而需想像,一張車站樑柱的照片如何成為戰爭轟炸時主角清太最後的依靠,仰賴山本二三對眼前所見的破壞及重建——色調、光線、視角、對環境與人物的悲憫⋯⋯創作者要如何說服閱聽眾、建造一座虛實之間的橋樑?對細節的追求何時才是終點?高畑勲總是拖延、預算爆表與此相關,要將腦中的畫面與思考核心藉由媒介呈現是一層又一層的轉換過程。山本二三接受了挑戰,以一生懸命的態度重現了轟炸的火光。並不只是恐怖,還有深深的哀傷。只是火,以及火吞噬物質世界的氛圍,以此展現了戰爭的不可恢復性。那是截至目前所有日本與戰爭相關動畫都不能動搖的高度。
相較宮崎駿畫風裡自成一格的某種魔幻與野性,高畑勲自早到他死前的作品《輝耀姬物語》始終在思考著虛實的平衡。那牽涉「定位」。既是自己,也是日本。《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展出一幅浪,風格非常清楚,具有浮世繪的特徵,而後每部作品都有類似的融入;每部作品,他也都試圖做出新挑戰,對技術、對閱聽眾、對團隊合作、最後對自己。
當然也愛宮崎駿,但高畑勲的創作相較之下,更會反覆觀看。如《平成貍合戰》,仍是如今發展主義下需要辯證的主題;《兒時的點點滴滴》,小學三、四年級時看不懂,長大以後才明白,妙子的姊姊對她說:「你的過去對你來說還真是個沉重的包袱呢。」討論徬徨、反省、接受、前進。怡如說《輝耀姬物語》是她最喜歡的作品,仔細想來或許對我也是。她從竹裡誕生,不知從何而生的存在,但她的存在使發見她的老夫婦豐饒而快樂。人間一遭,有其任務,月滿時羽衣升天。古老的口傳文學,耳熟能詳,如何新意?高畑勲創造流動,而輝耀姬有時難辨雌雄。那樣的表現與節奏會想起柯比意的廊香,柯比意在玻璃彩繪僅有線條的人像,只要有光,就能跳舞。
看展時有件小事,是高畑勲為了《小天使》(也譯為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海蒂)曾到實地田野。有幅草稿,是海蒂橫渡,草稿裡的她沒有確保,也未抓住裂隙,但海蒂沒有墜落。是動畫,但也許有時候,嘗試想像,也能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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