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自由 華山草原上的一場死亡



 ❝他喚她「芽芽」。

芽芽降生,是月季春,萬花爛熳。乳名蘊藏盼望,祝願她一生欣欣向榮。芽芽是高的第一個孩子。他沒有對她說:曾盼望第一胎是男孩。雖然如此,高仍疼愛。高是警察,想像芽芽讀女中、順利畢業、找份工作、結婚生子。然芽芽彷彿窺知高的遺憾,她不活成柔弱的菟絲。

芽芽幼時乖巧,不愛哭,活潑好動。學齡後,努力將乳名發揚光大。高說芽芽很早展露追根究柢的特質,對世界懷滿好奇。她拒絕私立女校,堅持念社區學校直至高中,透過網路探索藝術、政治與文化。比起一生奉公守法、保守自持的高,芽芽把青春活成批判而反政府的安那其。

2018年6月1日,芽芽預計至華山大草原上參加付費課程卻沒有現身。她外出時沒帶手機,家人心急如焚。隔日,高在社群媒體上發布尋人啟事:

失蹤人:高小姐(女性)

年紀:30歲

外型:約166公分、50公斤,頭髮長度及肩

最後失蹤地點:華山大草原(希望廣場旁)

失蹤時間:6月1日,約清晨3、4點

附上近期拍攝的照片

新店自家外面騎樓的監視器畫面(5月31日15時48分左右)

失蹤時穿著:依監視器畫面判斷,深色短袖上衣、米白麻長褲、涼鞋、軍綠色斜背包、手提筆電

尋人啟事擴散,眾人祈禱芽芽回家,只是十多天後,仍無回聲。日後高回憶,小時候芽芽拿到玩具,會拆卸後試著重組。他不知道命運總是諷刺,拆卸竟成他對芽芽最痛的記憶:初始高以為芽芽只是沒回家,後演變成失蹤。失蹤綴連各式悲劇的想像與揣測,但不至破碎。可是破碎。6月17日晚,警方至華山大草原拘捕時年35歲的男子陳伯謙。高才知道,芽芽早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夏日夜晚,如一尊玩具被人殘忍肢解。❞

這是今日上線報導的開頭。延伸自二〇二〇年五月二日的筆記——

❝他喚她「芽芽」。

芽芽降生,是月季春,萬花爛熳。乳名蘊藏盼望,祝願她一生欣欣向榮。

還有其他字,卻怎麼都不對。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復刪。架構還不穩定、仍有許多訪問待補是表象,實則是,芽芽還當成長,就將夭折於盛夏。她的父親描述:她自幼聰慧、好奇,喜歡拆解拿到手中的玩具。而她的最後,也如玩具那樣被人殘忍地肢解。「沒有全屍。」那天下午,我們傷心地對視。不只是身體,也包括真相。❞

然而這場延伸異常漫長。陷入蛛網,晃眼一過,時間兩年。兩年間並非全心關注此案,中途逃兵,困頓放棄。是今日也上線的podcast所提及,因為書寫此案,遭親近的人質疑,我們開啟一場撕裂式的爭執,因為堅持記者的角色與視角。但那不是書寫停滯的理由,而是那樣親近的質疑使我惶懼於無法傳遞觀點予陌生。這畢竟是一宗極惡的案件,而死者在我的六度分隔理論中。

二年來,睡眠極少,放棄時仍會眠夢。遭分屍而腐爛的頭顱、深陷的眼眶骨,黑洞一樣使人難以爬出。死者之眼的空無,亦是寫作者的反射,耗費了許久的時間與氣力,才連結至現今的寫作架構。草原既是象徵,又是隱喻,寫時會想起村上在《挪威的森林》描寫的原野上井——

❝井在草原末端開始要進入雜木林的分界。是直徑一公尺左右的黑暗洞穴,被草巧妙覆蓋隱藏。周圍沒有木柵,沒有石圍,只有洞然張開的大口。深井沒有座標,熔煮了世界的黑暗。野井裡只有蜈蚣或蜘蛛爬動,掉進野井的人,會看著上方光線形成的圈圈,和周圍散落的白骨一起死去。

「應該有人找到它把圍牆做起來才好啊。」渡邊說。

「但誰也沒辦法找到那井。」所以要照著確實的路走噢,直子強調。確實的路,是緊緊地依貼著誰,只要可以一直緊緊依賴,再惡劣黑暗的東西都將不再引誘。

渡邊說,「那麼事情就簡單了。只要一直維持這樣不就好了嗎?」

「但這是辦不到的。」直子多麼感傷:「因為一個人一直永遠繼續保護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啊。」❞

社會化、司法偵查、審判、媒體、文化資源與體制化、乃至自由與規訓。關鍵字龐雜而繁多,亦是困難的原因。從事記者至今,從未有過一篇「滿意」的報導;隨著資歷愈深,愈發懷疑能否寫出任何好報導。書寫的「進步」無法量化,也難以質化,何況,關於死亡的紀錄,能有這樣的定義嗎?

「文學畢竟力有未逮⋯⋯拷貝與事實只能表達雙眼所見到的景象,但是又有誰需要事發經過的詳細報告呢?」亞歷塞維奇在《鋅皮娃娃兵》裏說:「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有別於以往、擷取自生活片刻的記載。」寫時緩慢、完稿忐忑、出刊不安,儘管如此,無論如何,仍需要寫。因為別無他途,因為期望,或許能有一點靠近,關於真實、關於理解、關於對話與平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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