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



三月的第一晚,做了夢。忘記夢境,約略感知與不安全或混沌或離散有關。驚醒時天還未亮,心臟猛烈跳動,無聲哭,非常想猫,但猫不在。

​喜歡三月,萬物復甦,可是復活的前提是死葬。喜歡總是潛藏駭怕。花了許久時間,才意識並且接受,季節埋伏於降生,所以不斷輪迴。
「分為天與地——這並非思索整體的合宜方式。只不過讓我繼續生活在一個較明確的地址,讓找我的人可以迅速找到我。我的特徵是狂喜與絕望。」很長一段時間引辛波絲卡的詩為註腳,以為無法安適等同沒有度過。後來明白若是執著,過於決絕,等同抹殺。
該是二〇一五年寫:「於是嚷嚷,復又嚷嚷:要學會換氣。要學會漂浮。夏天過去,冬日又來。始終沒有。或始終不能。因為春天多雨,而我降生此時。」直到猫離開,感覺抽空,惦記猫說,用水洗淨、想像一切被水帶走。十多年前外公病逝,第一次潛入海中。馬尾藻刺痛我,但新生的、透明如星的魚群撫慰我。於是決定下潛,去到更深。
他們都說不需要會游泳,彷彿水肺沒有門檻。然而去到海裏並不容易。岸潛需要背著氣瓶跋涉、在碎浪裏穿上蛙鞋;踢往外海,又要再一次接受浪的干擾、烈日曝曬。而入海牽涉配重,過多鉛塊方便下沉,歸返陸地則需要浮力,有裝備,但氣瓶氣量有限,BCD終究只是補償裝置。中性浮力的控制,需要克服被完全棄絕、無以溝通的懼怕與焦慮,專注吐納。
吐納之外仍須覺察。去往深處,水壓愈深,每一次往下,都要平衡耳壓;不熟練的潛水員往往越界,直到疼痛提醒。界限的模糊將回頭影響潛水員能在水下呼吸的時間。倘若猶疑,又或恐慌,就絲毫無法抵達,遑論平穩地觀看。
去年七月,複習了兩支氣瓶,平衡耳壓與中性浮力都出乎自己意料穩定。但後來一次複習,配重過重,在海裡翻滾,耳壓平衡一直失敗,總是上漂,看潛伴與教練在深處。抑制使用BCD的念頭,練習以身體為空腔控制氣息。水裏,呼吸的作用會延遲,要耐心,淺吸然後深吐。一次又一次調整,盡力保存氧氣。因為海是極限,所以要對本能的反應有責任感。
當終得平衡,海給予回饋。該次下潛前許願看各種海蛞蝓,然而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章魚。工作轉換目標那年,猫病著,看紀錄片《我的章魚老師》,畫面開場不久,導演說,他不能拍了。「不能拍了」四個字,引發不可遏止的痛哭。猫走後,工作遭遇銅牆鐵壁的拒絕,各式困頓,一時間,像失去了寫字的可能。大疫之年,無法去冷冽的雪國走路,無以遁逃,無以恢復。但導演潛入冰冷的海藻林。
他在海藻林遇見章魚。章魚初始害怕,後來接納,章魚伸出觸手撫摸他,因為擔心好不容易開啟的信任被破壞,在失去最後的呼吸前,導演很慢、很慢地放開章魚的觸手。紀錄片描述關係。所有關係,都很艱難。海裡有掠食者,鯊魚攻擊章魚,但導演不能介入,那是海藻林的邏輯。再愛、再怕,也不可以強硬地介入。只能相信、等待跟陪伴。
有一幕,章魚受傷,並被導演掉落的鏡頭驚嚇而拋棄洞穴躲起來。導演以為自己失去她了,慌張尋找。人如何在廣袤的海中尋找一隻你以為獨一無二的野生生物?看似很難,但可以,導演去理解章魚的食性與棲地,將她生存所需的關聯一一繪出、每日尋覓。他每天每天都去找她,終於尋得那天,他再度緩慢伸手,而章魚不怕,靜靜趴在導演身上。
那麼美的畫面,讓人從頭到尾流淚。
一切始於呼吸。
一口氣息臨近、進入、被擁有,然後離開。
透過大海,慢慢練習,慢慢懂。
這樣度過嚴冬,然後春天又來。返回陸地後,決定攀上懸壁。本來只是E隨興的邀約,後來因為H說「基本上只要有裂隙或可以放岩械的空間,就有辦法爬。」若未曾攀爬岩壁,對這句話可能僅有表面的理解,但面對過古老的四稜砂岩、撫觸裂隙,這句話瞬間浪漫。
探求。地理學的特質,浪漫主義的核心之一。英勇的探險家到難以進入之地去冒險——海洋、山嶽、森林、洞穴、沙漠、和極地的冰原——為了無法清晰表達的原因去檢驗自己的忍耐力。為什麼攀登埃佛勒斯峰(Mount Everest)?「因為它在那裡」。
冒險總被描述成對一成不變連續生活的斷裂與超越、對自我生存極致的越境,使個體超越生活、經歷精神上的自由。開始上攀後卻有不同感受——儘管有教練陪同、上攀路線也大眾化,岩壁與我、我與我的身體仍存有許多陌生與阻隔,「上攀」因而象徵化——浪漫不是形式的自由。自由不是無限制、無秩序,而是對內在慾望的了解並有合宜掌控的能力。攀登作為登山的一環,是繼續往上或歸返的基礎,而那建立在裂隙之上。裂隙或節理,源於各種破壞的營力,但當足夠瞭解,缺口卻蛻變為保護的餘裕。一體兩面,需要嚴苛探究才能抵達終點,然後安然回返。
於是春日的降生走至夏日,在天海一線練習。練習信任以一條繩索,專注看你攀爬、替你確保的同伴。練習不對自己掛在半空感到負擔與抱歉。練習不on sight也是一種完成。墜落,重來,往復循環。憂傷被日光曝曬,然後慢慢能寫,慢慢,能在想念猫而痛哭的時候,對自己說:「因為她也正劇烈地想念著妳。」
都說四十不惑,不確定是否從此如如不動。無論如何,知道有或近或遠的善意,知道有人相信,會撐持如堅毅大山,一起解謎。磨難起迭,仍願在每次分離與心碎後,努力嘗試睜開眼。十一年前本全老師祝福:「敏銳、細緻、怒目、無畏」,還未抵達,還想抵達,還在抵達。
希望仍然好奇,更加清明。日後即使哭,胸口也能像是下著溫暖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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