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路的人
晚上去聽講座,講者是剛自大喬拉斯北壁攀登歸來的礎豪。和礎豪的認識很淺,首次碰面是跨年時去德芙蘭攀岩,而後幾次岩場遇見,也僅是點頭招呼。對他的印象,多來自H的轉述:沈默寡言、低調、不善表達,但非常厲害,是他少數能信任的繩伴。今晚聽講座,約是一小時半的分享,不長,但是是有層次的簡報,對於被冠上「台灣首攀」的標籤輕巧略過,攀爬過程亦然,「就是一直爬而已。」聽他分享,一直笑,卻才覺得真正開始認識這個人。
猜想應該是從挫敗開始的構思——前一次的海外攀登,因為旅費被偷,轉移心情去滑雪,卻發生意外:膝蓋軟骨剝離。一路以來的攀登,不免得面對家人與伴侶的擔心與質疑。意外發生時,他正轉換工作、無職、有房貸,「到底為什麼要繼續攀登?」成為必須直面的提問。
提問必須追溯。初初只是喜歡昆蟲,喜歡走進山林時遇見的動物與風景。正式接觸登山時依循著前人的路,直到學習探勘,才開始意識「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視野的轉換使礎豪開始走往現在,於我而言,那正是「讓我成為我」的過程。
並不特別因為什麼目標或期待,僅僅因為,生命走到某處,受到啟蒙,試圖理解自己的位置,能與不能。在能的基礎上,繼續探問:我可以做什麼?我還會做什麼?因為是這樣質樸的提問,內向而單純,所以礎豪並未接受任何商業贊助,亦不企圖以此營利。當聽眾提問,不商業贊助的話,群眾募資呢?他說自己沒有想過,覺得壓力太大。他的回應似乎不讓聽眾滿意(或說安心,擔心他走得辛苦),有人繼續提問如何轉換這些資本以賺取金錢,礎豪只是說:這些事已經很少人做,分享好像比較重要。使我想起調查鄭捷案後一段時間發生的小事——
應該是二〇一六年,戶頭即將窮盡,一次在廢死聯盟分享,有位聽眾跟我索取銀行帳號,說要捐錢讓我可以繼續調查,當下尷尬又訝異,因為即使認知上,這樣的調查寫作的確是公共的,透過跟公眾索取金錢作為支撐從未進入我的想像中。非關潔癖,而是,他人的付出是種依託,無論對方是否請求回報,就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與羈絆。不知前路,無法評估抵達所需的時間與距離,因此,那最好是一個人的事。
分享時,礎豪坦承自己也曾有過不平衡,但若回頭去看自己為什麼要攀登,外部的波動與干擾從此無涉。「一個人,沒有同類。」核心如此,所以轉換成外在的顯像,不免被視為自私。於是究竟怎麼跟伴侶相處成為會後的重要提問。這些問題讓講座充滿笑聲,笑聲是複雜的,有苦笑,也有比苦與害怕更多的情感。當然是難以回答的問題,因為答案不是一個人能夠提供的。回程捷運上想,沒有「我」,穩固的家不可能存在。不知道「我」是誰,或不願意試圖理解自己是誰,缺乏自我的探勘,就難以建立界線,去向另外一個人表達自己的需要、脆弱、乃至距離的必要。家不是二個人的組合,而是兩個「我」的結合。
「我就是接受真實的她(太太),而她也接受真實的我。」看似廢話的一句話,但當看見妻子林近凝望礎豪的樣子,忽然覺得,那或許是礎豪登頂後,可以忽略頂峰景象的理由。
非常喜歡今晚的時光。謝謝還有這樣緩慢找路,安靜可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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