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窮奇幻紀事》
苡榕的新書《老窮奇幻紀事》終於出版了。想著如何推薦,或許先從感受開始:這是一本我期待很久的寫作。
熟識我的人大概知道,我和苡榕是很親近的朋友,然而撇開交情,苡榕亦是我很尊敬的同業。尊敬建立於她的特質,這是主管成瑜說,可以多找一位同事時,苡榕是我不做二想的人選的原因——不同於我對議題的閉鎖,苡榕對各項社會事務的動態掌握總是快速而精準;可能是社會學訓練的緣故,她對政治經濟的觀察也特別敏銳。認識的十多年間,我們經常對於傳播環境的變化時有感嘆,尤其是,對於去脈絡化、或套路書寫個案的書寫模式也多有討論與反省。
編輯室常說:給我一個故事。某程度而言,報導的確就是故事。然而,報導又不能僅僅只是故事。報導作為面向公共事務的寫作,必須囊括結構的分析,這是採訪者與被採訪者之間的倫理問題。換言之,報導就算作為非虛構寫作的一種類型,仍須有它自己的風格與界線。成瑜在推書時說,曾擔心這樣的題材不容易有版權的延伸,的確這道界線放置在要能快速變現的框架下,似乎是種阻礙。但從事非虛構寫作一段時間,我深刻認知的是:
IP延伸固然需要好看的故事,但好看指涉的恐怕不能只是寫作技術或是事件本身的張力,更重要的是作者的觀點。因有固定套路的創作,最後容易比拼的是情緒的動員、特效的華麗,但創作最為珍貴的,卻是將他人帶進一個他從未想像過的世界,透過無論寫作、戲劇、電影,我們希望讓閱聽眾親臨、停留,使他們的世界有所拓展,而那正是苡榕的書寫仍被支持的原因。
擁有觀點並不容易。觀點來自寫作者對她所耕耘領域的浸淫,並且融合作者的個人態度,這二者組合而成風格,慢慢使作者能夠被辨識。這是一項漸進的過程,作為讀者,觀察這樣的漸進是有意思的,尤其是一位寫作者並不以寫作者自居的前提下,她的變化往往與傳播環境的變形相連。當這樣的漸變結合了高度的自省,風格的形塑過程又將回頭決定不同閱聽的可能。也就是說,其所影響的,並不僅是商業利益的問題,而是重新建立傳播的信任。
無論寫作的形式、表達方式,無可避免會融入作者以往的經歷、她面對世事的態度與眼光。而那正是我對苡榕寫作最為珍惜的一件事——凝視弱勢者時,我們常常會不自覺地出現某種具有階級的姿態,那樣的姿態有時並非刻意,但當那樣的狀態出現,所被呈現出的內容,有時是投射與想像。因此苡榕總被視為較為冷硬派的書寫方式,是對投射的盡量避免,比起作者身份,她總讓記者身份在前,這樣說,並不代表她的寫作「很新聞體」,而是她企圖讓自己可以平視那些她要書寫的人。
正因如此,當她轉述老窮者的各種故事時,她並不因此特別哀傷或失落。那是我遠遠做不到的。我總是受到受訪者牽引,但苡榕卻能夠維持某種抽離又不疏遠的距離。我總覺得那與她某種與生俱來的幽默有關。記得在採訪北捷案被害者家屬時,我們一同前往,在歷經整天的漫長訪談後,被害者家屬帶我們去用餐。用餐期間不免還是觸及傷心的內容,面對這樣的採訪情境,我可以擁抱受訪者、和他們一起哭,但我無力使氣氛轉圜或輕鬆,可是苡榕辦得到,她能讓那些墜入黑暗裡的人,看見光。
這樣的個人特質,正是《老窮奇幻紀事》的基調。
老窮無家者的現況並不是他者的故事。多次和苡榕討論她的寫作時,她提到勞保年金的破產,而那將是我們這一輩人將會經歷的黑洞;許多無家者的一跌不起,又與台灣的經濟產業結構、勞動條件息息相關,那是為何年輕一代選擇彈性工作,投入金融遊戲,然而金融遊戲的結構卻又與產業轉型的僵化相扣連,我們最終將是自己的貪食蛇。
固然,這本書因為必須有結構的分析而無法整本都是緊湊故事的寫作型態,讀時依然想到許鞍華的天水圍,以及徐麗雯的黑貓大旅社。苡榕提起她第一次觸及老窮議題的畫面時,我想起的正是那間旅社。她在podcast裡提及的老張哥,某程度正是陸弈靜飾演的黑貓滿姐。社會何嘗不是一間抽象的公寓,人在此起伏,受傷、歡愉、生活,以及死去。但人不會無來由地經歷跌宕,當看見墜落的原因,才會明白扶持為何存在。
誠心推薦這本書,實體電子有聲書皆上架,再請讀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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