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不再



「文字枯竭、圖像統治」。受紀實攝影師尤金.史密斯(W. Eugene Smith)啟迪,解嚴前,《人間》雜誌問世。一九八九年因財務壓力驟然停刊,共出刊四十七冊。創辦人陳映真說:「很傷心,這孩子生不逢時,不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雜誌。」

見證、揭露、行動、改變——《人間》的企圖並不僅僅是為歷史留痕,亦蘊涵對現實的介入。《人間》無疑是左翼的,媒介本身即為社會運動的一環。其行動以及關注,皆牽涉階級的鬥爭:湯英伸事件、反雛妓運動、搶救台灣原始林、八〇年代後的反公害運動⋯⋯《人間》雜誌的成員並不僅是旁觀者,甚而「幫忙規劃行動、一起陳情抗議⋯⋯我們幾乎是跟當地人在一起實際參與運動。」(范振國語)

二〇二〇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以「聚焦社會議題與弱勢族群,作者群以紀實的視角走遍台灣角落,其強烈的人文關懷和求真精神,在自由被禁錮的一九八〇年代,是一代青年的重要思想啟蒙」的理由,將「傑出貢獻獎」頒贈給人間雜誌。

該屆TIDF評審自言:《人間》雖以文字和攝影為主,但每一篇「紙上紀錄片」內蘊的人道主義與弱勢關懷,承先啟後,是台灣紀錄片在解嚴前後發展時的重要養份,也塑造了紀錄片的使命和美學,包括歷屆TIDF「傑出貢獻獎」的得主綠色小組、全景傳播基金會和導演柯金源都曾深受其影響。實際上,深受影響的不僅紀錄片圈,而今活躍於媒體的多位資深記者如報導者創辦人何榮幸、編輯、社會運動工作者,其關懷或行動都隱隱承襲著《人間》的意志。以此而言,《人間》沒有死去。

《人間》迄今停刊三十多年,卻仍常被追憶。或展覽、或研究,追憶並不僅僅因為其所帶來的影響與時代象徵性,隱藏在懷想中的核心,是所有悼念都包含匱缺。

個人的意志與一份刊物或媒介的存活可能仍有差異——《人間》休刊後,幾乎不存在媒體工作者享有高度自由探索與研究的機構。曾任《人間》的攝影記者鍾俊陞在受訪時回憶,「陳映真很厚道,從來不會罵人,幾個月交不出稿子來,他也不會K你。」、「當時他說過一句話很有意思,現在回憶起來後悔沒好好把握機會:『你們要珍惜,《人間》雜誌停了之後,再也沒有像這樣的刊物,可以讓你們自由度這麼高的去發揮,自己找題目,愛怎麼弄就去弄,沒人管你。』」

《人間》休刊後,僅有少數另類媒體試圖維持記者的報導空間。其一是我初任記者的第一份刊物《台灣立報》。《台灣立報》由世新大學創辦人成舍我於一九八八年創立,我入職時是二〇〇五年,當時社長成露茜每週參與一次編輯會議,會議上,鮮少考慮降版時效,相較於主流媒體偏愛的溫情敘事,她在聽完記者回報後總會提問:誰贊成?誰反對?誰得益?誰受害?提問逼仄記者思考結構對人的箝制,為的是追問政府負起公共責任。

當其時,與其常常相提並論的媒體是「苦勞網」。苦勞網創辦人孫窮理原也是立報記者,一九九七年,立報因經營困難資遣全數員工,並以擇優但年資歸零的方式回聘員工,孫窮理認為這是典型的資本家行為、反彈出走。這場分裂,當時並未直接影響報導產出的立場,堅持左派的批判視角,使得立報記者的立場十分鮮明,不但不被行政部門認可,有時也會遭到同業的排斥或訕笑,但成露茜總說:「沒有關係,立報的存在,是為了平衡其他主流媒體的觀點。」也因此,立報常與苦勞網等小眾媒體被稱為「三小媒體」,兩家媒體的記者也多有合作;但回頭來看,這場分裂,其實預示著《人間》以原先形式重現的困難,陳映真的慨嘆是預言,且埋伏著閱聽扭曲的未爆彈。

或回到我初任記者的年代談起。二〇〇〇年後,民進黨首度執政,曾看似大刀闊斧地進行媒體改革,實際上,置入性行銷的問題卻益發嚴重,根據監察院審計部統計,二〇〇二年一至八月,新聞局就已花費上億元經費,購買電視、廣播電台、報紙、雜誌做「置入式行銷」;置入不僅新聞或節目,甚至包括民調、節目的策劃、製作主持人及媒體記者與編輯。雪上加霜,解嚴後媒體百花齊放,看似眾聲喧嘩,卻也變相導致閱聽市場的緊縮——新聞最珍貴的即是記者至現場帶回來的觀察與剖析,人力成本卻也是最大的負擔,這導致了各媒體裁撤地方記者、媒體集團化,觀點愈發限縮,也更易受到資本與政治的影響。

這類現象並非僅存於主流機構。儘管立報並未干涉記者的關懷與書寫立場,但因銷量不佳,從世新大學所獲得的補助年年減少,總體而言,立報幾乎沒有編列出差經費,二〇〇九年莫拉克風災發生時,因慈濟介入重建導致原住民權益受到侵害,自詡弱勢關懷的立報,卻是因著慈濟的邀請才去到災區。或藉高鐵救災專車南下,及至災區,也僅有大眾運輸可以使用,可以想見,這樣的設備根本無法深入現場,許多採訪,最後是憑靠記者的人際才能完成。

為了維持關係,立報往往也必須出席世新大學的各種活動做「報導」——某方面來說,這亦是置入性行銷,只是不涉及嚴重的利害關係;當時約是民進黨執政後期,諸多施政悖反於公眾的期待,另類媒體視角因而受到讀者關注。然而,立報的營運模式最終使得人才不斷流失,其所造成的影響是愈發缺乏深度內容,最終成為惡性循環。

不同於立報仰賴大筆資本,苦勞網傾向透過募款自立,且其媒體理念,更趨近《人間》。比如工運界組成「八四工時大聯盟」,要求實踐前總統陳水扁競選時「縮短工時」的承諾,苦勞網在報導之餘,也參與了聯盟的組成與行動;二〇〇三年,則與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看守台灣協會等環保團體共同籌畫、架設「反焚化爐行動網」等。然因拒絕科層體制,苦勞網組織過於扁平,加上薪水分配制度的問題,最後苦勞網一度分崩離析。孫窮理離開苦勞網,新創立媒體「焦點事件」,其寫作風格延續著研究、有立場、甚至參與的批判視角,但焦點事件依舊面對經濟壓力。而其中一個原因,是閱聽眾已不再盡信過於堅定的左翼觀點。

難免與統獨幽靈的鬥爭相關。左翼的殞落、中美台的政治角力與糾結,某程度都使陳映真的政治立場不斷被提起檢視、有時甚至淪為攻訐至近乎鞭屍的地步。只是追根究底,《人間》無法復返原因之一,是它的誕生與時代緊緊相繫。解嚴前後,各種倡議與澈底的反骨是一種集體的需要,但時間在前進,各種當時遭遇批判的政策隨著倡議多少都有了翻轉與進展,事件的向度就很難非黑即白。比如福島核災,其所激發的討論不只有反核與否的爭議,也包括農產品解禁的問題。解禁常與反核掛鉤,但若將核電視為某種共業,以及當地農民為了活下去所付出的努力,解禁的界線或標準就可能鬆動、或受到挑戰。

媒介存在的核心目的是溝通。成功的溝通往往不存在某種既定公式,必須非常細緻。若以書寫來看,勢必牽涉形式的改變。過去這種「以人為本」的書寫策略,某程度其實廣受讀者歡迎,壹傳媒的人間異語、人物組特寫即為一例。但傳播的速度今非昔比,在必須量化以及與時間競速的情況下,「凝視小人物」很難避免消費。也因為產製的壓力,人物看似有立體面貌實則扁平,久而久之,情感麻痺,媒體為存活只能繼續尋找新奇的題材,而那往往踩在獵奇的倫理警戒線。

與此同時,溝通要顧慮的是人類情感與理性各種複雜衝突的總和。媒介並不發達的時代、人與結構過於傾斜的時代,透過專注地凝視並為此發聲是極為合理的思考;但這樣的書寫模式隨著社群媒體的發達,已不必然成為發聲的唯一途徑;甚至,某些政治正確且踩定唯一立場的代言,反而引發更多的衝突——二〇一三年五月,發生菲律賓海巡人員槍殺臺灣漁民的廣大興28號事件,五月十四日,《立報》記者鄭諺鴻在其個人臉書發表文章,以第一人稱口吻表述目睹有便當店拒賣便當給菲律賓籍移工,甚至以「菲狗」等字眼責罵對方。這則貼文經過社群平台轉載、菲律賓新聞媒體報導後引發更大衝突,但警方介入偵辦後發現該貼文敘述內容子虛烏有。

鄭諺鴻的初衷未必是為了捏造與撒謊,而可能貼近某種對於激化現象的提醒。然而這種代言與凝視在社群媒體快速散播的特性下,很難具有周全的查證或事後的勘誤。甚至,書寫者會為了能夠達到快速傳播的可能加油添醋。類似書寫形式的狀態,回頭來看,其實悖反於《人間》主張「看見人的處境」的初衷——當時代情境不同,所謂「人」,或許必須包含對立的他者。換言之,並非不能有立場,而是立場裡面不能只有情感的呼告,而須包含更具脈絡性且多元觀點的思考路徑。

只是,書寫形式的拓展與探索,甚至觀點的凝聚,並非僅僅是寫作者之責。成熟的報導者必須經過長時間的培養,在《人間》與各式另類媒體萎縮的狀況下,台灣社會同時面臨上述所提的網路時代的書寫破碎乃至出版的凋敝,在在考驗寫作者是否要投入、或能夠怎麼投入的問題。

當文字空間受到緊縮,在新聞界長年被視為附屬的影像則更加邊緣。不論研究、調查,深度的田野,無一不須燒錢,廣告是媒體主要收入,透過競爭閱聽眾的時間與注意力賺取廣告分潤,但在社群平台瓜分閱聽眾注意力下,新聞轉為仰賴社群傳播;據業者統計二〇一九年臺灣數位廣告收益約新臺幣四百五十八億元,臉書跟Google分別占六至八成。平台使用媒體新聞報導內容不必付費,卻從中獲得巨大廣告利益,也未合理分配給媒體,嚴重損害媒體業的生存空間。像《人間》那樣能有長時間蹲點田野的攝影企劃空間幾乎難以在機構內重現,攝影被視為配圖工具,甚至得為了機構營收配合公司政策接任地方各式刊物的編纂。

二〇一二年前後,因台灣與中國的緊張關係,台灣社會愈發在意主流媒體及其背後資本的關聯,發起反媒體壟斷運動。這起運動反映社會對「公眾」媒體仍有需求,資深記者何榮幸創辦了非營利媒體「報導者」。「報導者」同樣以捐款為收入來源,但因獲得華碩集團共同創辦人童子賢與部分基金會大筆捐款,於創辦前幾年撐出了深度報導與紀實攝影的空間,逐漸獲得公眾支持。而目前我所任職、由壹週刊前社長裴偉創辦的鏡傳媒,近年也試圖扭轉外界長年對其貼上的「八卦雜誌」標籤,嘗試讀者訂閱制,以及轉換IP做為收益來源,維繫組織存續,並拓展深度報導與非虛構寫作的空間。

這些嘗試,跌跌撞撞,尚且未能如《人間》那樣理想。但在其中的人依然前行。是對「這孩子生不逢時」的否定,也是對「時代」定義的挑戰。探索,是《人間》當時的宗旨,返身探照曾經的死亡,或也可視為另一種承繼。


*本文收錄於後視星系──2024臺北文學季主題特展「編輯招募中: 觀點、技術與對話」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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