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調查記者的抱貓與抱石

Photo credit:Irene Chung 



五月底,收到一封起訴書。起因是,為了解一位女死囚在獄中真實情況訪問監所管理員,管理員提及她與一位女毒販互看不順眼,寫作時忠實引用,另補充其犯案時媒體描述作為讀者理解的基礎。書出版後,女毒販認為提及她是意圖毀謗並洩露其個資。三月時,她屢屢來信咒罵我下作,誠懇致歉並承諾刪除姓名。但她仍提告。嘆氣,緊急處理證據予律師。告段落後已屆下班時間,一事無成、了無食慾,決定撇下手邊一切去抱石。

抱石,攀岩細分出的一種類型,不須繩索確保,分戶外與室內。戶外攀岩者會尋找大石上的隙縫或岩石紋路突出處作為攀爬支點;至於室內,則是置放各種人工岩點讓攀爬者爬約四至六米高的路線。因賽事與社群媒體效應,近年十分流行。開始接觸這項運動,卻始於貓的離開。
「妳可以說貓貓就是妳的正能量。」約稿時,總編麗群這樣說。「如何面對艱困採訪的挫折」確實是演講常會出現的提問。彼時總答:「擼貓呀。」理所當然、不假思索,彷彿貓會永在。確實未曾想過貓會離開。並不實際,但歷經狗的腎衰安樂,對貓的呵護應受模範貓奴表揚。相較於人類,貓的體檢面面俱到、從不遺落;錙銖必較食物成分、各類營養品補充;每日必定梳毛三回以上、天天鏟屎,凡貓體欠安立刻找獸醫報到。
貓被國中同學姊姊在一滂沱大雨的夜晚撿拾。瘦弱,有耳疥、寄生蟲、右前腳斷肢。國中同學姊姊家有三貓,無法再養。小學時期的我有段時間只會跟布偶說話,直到狗來,當時離狗安樂逾兩年,決定領養浪犬,卻發現對狗仍有記掛。高中好友嘆氣接手浪犬,以為不會再有動物相伴,但不自覺看起貓,想像魔女宅急便裡會說話的黑貓ジジ出現在我的生活。約莫那前後,國中同學問我看貓。
「什麼顏色?黑的嗎?」
「我不會講,她髒髒的。」國中同學說,若我不接手,貓可能得去收容所。
於是去看貓。貓被隔離在浴室,聽見聲音她伏低身軀小心翼翼探頭。沒有出聲喚叫,她卻跛行向我。輕嗅,後軟爛倒地磨蹭。她的眼睛好透澈,相視僅一秒,一秒確信:我們是闇夜中彼此的座標。
我帶貓回家。那是剛當記者不久。與前度分手,在環境報導路上跌撞。當記者前,對權力與結構箝制只是理論的認識,及至接觸載浮載沉其中的人,才知道被國家暴力折磨至死、羞辱與踐踏的現實輪廓。常常生氣,在抗爭場合與警方衝撞推擠;寫稿掉淚,急切想要承擔與改變。心中並不清楚,渴望與他人性命相涉源於自身的匱乏,以為坑洞可以填補,像相信正負能量可以相融或抵銷。
一次練習寵物溝通的朋友以貓為對象,貓對我的發問各種不耐。草草回應後要溝通師轉達:「寫字不可離桌太近,姿勢必須正確。」「我的胃口不好一方面因為變老一方面很累。因為雖然寫字是妳,工作是妳,但妳的情緒、憤怒,都是我在幫忙handle。只不過因為妳蠢所以妳不知道而已。」
的確採訪途中跌跤就找貓。小說家多麗絲·萊辛說:「擁有貓是多麼奢侈啊,使你的生活中時時充滿令人驚艷的喜悅,讓你體會到用手掌撫觸一頭野獸光澤柔軟皮毛的美好感覺,在寒夜醒來時那緊貼著你的溫熱身軀,還有那甚至在一頭隨處可見的普通土貓身上,也能見到的優雅與魅力。」
貓不是狗,她不會在我哭泣時舔去淚珠,貓會蹲踞在我手臂可及之處,並不靠近,以「你哭完沒啊好吵」的表情凝視。但病痛時貓會溫柔撫慰、甚至起伏如我——一次採訪車禍,阿基里斯腱幾幾斷裂,貓也開始跛足。
詩人隱匿說貓與我是生命共同體。當時心底竊喜,不知之間艱辛,細思極恐。
大疫期間,再逢關係破碎、母病與書寫深谷。朋友問我買碧璽。一日遲來午餐後手鏈突突斷裂,悄無聲息,落在柔軟的羊毛袖裡。「要不要回串?誰可以為你抵擋災厄?」還想不清楚,出入診間,不多久,貓跟著病了。
貓病顯於我的意志處於懸崖的時刻。她的左臉冒出兩顆極小的痘痘。帶她就診,往復一季未癒。多次細針採樣,醫生在除夕夜前說:「好險,看起來沒有癌細胞。」以為無事,兩顆小痘卻爆炸式成長結合成瘤。切除、化驗,癌細胞以驚人速度分化如章魚腳緊巴她的臉。繼續救治已徒勞。徒勞,對照我在頹喪物事的掙扎。
貓不再臨窗看風景、撒嬌、奔跑、玩耍、跳躍、整理毛髮。過去她能做的都不做了。醫師以此作為抉擇的分歧點。吃不意味生命的欲望,只是她們無法自殺。心底清楚,但自欺苦仍有意義。直至最後的早晨,貓吃鎮定劑後失去身體控制能力,見我哭仍掙扎到我身旁。震盪猶豫是否拒絕醫師到府安樂的瞬間,瞥見她腫瘤破裂、毛髮染血。那一刻,想起貓曾對溝通師說:
「該放下就放下。想關心人很好,但也要花時間關心自己。將自己累得半死又怎樣?除了自己以外,還有誰會好好照顧妳?該哭就哭,該怒就怒,妳笑吧,去找笑的機會。好好照顧自己,我說了,好好照顧自己。」
貓最後在我懷裡停止心跳。失去生命的身體,瞬間變得柔軟非常。下滑、下滑,如水將流過。火化後,我聽貓的話,將她葬在龜背,歸返森林走路,拾回山蘇與捲蕨陪伴。上市場、做飯、潛入大海,並在生日前夕決定登上臨海的懸壁。
戶外攀登前,先在室內抱石場練習。學習上行而沒有保護、感覺危險就要下攀;如果墜落,只有自己的身體可以支撐。在岩壁上,會敏銳感知肌肉的極限,而有時呼吸可以幫助跨越,課題原來還涉及轉換。攀上數十米高的岩牆,與抱石截然不同。抱石有明確路線指引,戶外則需要辨識地形、裂隙與岩點。如何理解裂隙、研判器械能夠撐持的空間、訓練並相信自己的手指與腳掌,以及心,可以不懼怕地抓握、踩踏、安放其上。而即使有繩伴確保,仍舊要謹慎墜落。因支點可能脫落、無法保證墜落當下是否正要掛上快扣,甚至,有時看似亙久穩固的岩石其實早已風化脆弱經不起任何震動。當有意外,以繩索相繫的對方將受巨大能量牽連。
繩伴,因信任願意交付彼此的生死,但能量不滅。有段時間社群媒體常推播極端情境下的墜落影片,確保者或被巨大拉力甩推擊牆,又或與攀爬者相撞,當確保者意外鬆手,攀爬者的死亡風險將橫亙眼前。生命共同體真正指向的是對自己的行止更有意識與責任,在這基礎上,支撐才能不變質為消耗與填補。
不搜集路線、不勉強出手、不迴避放棄、不害怕懸置、不厭倦反覆校正與練習⋯⋯如今我沒有貓,但有一片岩壁。沿裂隙歸返,像貓一樣躺平,聽浪,感受石塊上陽光的餘溫,或醒或寐。有時風太大,眼睛潮濕,但日芒映照海面,我看見貓的雙眼爍亮。


原刊於《新活水》7月號/2024 第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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