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




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出差返家時收到H傳來的一則死訊,回想起來,感受奇異。腦袋清晰知道事情真切地發生,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什麼?P在跟你開玩笑嗎?」心想否認。而H否認我的否認。情緒源於詫異的反撲——前一晚,還看到Y的動態,他興高采烈要去挑戰「大傢伙」,感覺輕鬆,且H第一時間比對攀登路線,認為那對Y絕對是能力範圍內的事。何況Y出發前,因為新書的寫作我們通了電話,感覺不出他對這次遠行的擔憂。我沒想過他會出事。我只記得,他的伴侶W說,Y這段時間忙完有空要請我們到他家吃飯。

隔日,H說他醒來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以為是一場夢,但好像不是。」滑手機,報導已刊出,的確不是夢:Y確切墜落於Frendo Spur。

沒想過Y會出事因為他從不無視風險。探討某宗山難事故的緣故,如何評估風險是我們討論的核心之一。「走進戶外,永遠不會零風險。」Y坦承,這件事其實矛盾。「客觀上,風險的確無法掌控,你不可能完全掌控一切外在的因素,但是我們又會以為好像可以掌控。」儘管如此,「那個當下,我們的心理狀態,並不是對生命的不珍惜。風險無法掌握,但我們永遠都會在知道、確定我們能夠做得到時,我們才去做。」

他不玩命。

Y說:「基本上,我們不是玩命。」

​因為從不玩命,殞落才讓人措手不及。這幾年,H身邊陸續有人離開,其中Y與去年於玉山東峰墜落的S,讓他心生震盪。二位朋友的離世,都讓他自問「能活著回來到底有多少幸運?」S離開時,曾安慰,「我們祝福他。」我說:「至少那是屬於S的地方。他或許不願意,但那畢竟是他的地方。」這個深信,迄今未變。儘管如此,在和Y談話、與W認識後,對於「他的地方」,有所思考。

​Y離開多天後,重新緩緩咀嚼他所謂的「基本」:

​基本是人的盡其所能,而願意盡其所能又連動著人的本核。最後的對話我們討論特質——「願意從事高風險活動的人或許有一個可以被歸類的特質:永遠不安於現狀。也就是,無法滿足於一直重複做人家做過、或是自己以前做過的事。也因為如此,通常都帶有一點開創的企圖。」對話裡我們也討論攀登的歷史。從國族,到個人主義,「及至這個世代,我認為,從事戶外的任何活動,本來就都是個人主義的。」Y說:「因為沒有人是為了他人去做這些事情的吧。就我來說,我覺得是因為找不到一個外在於自己的歸屬,所以透過這個方式去找尋。」

​歸屬以及自我。這個問題可以變形為各種個人身心極其投入的行為,未必是身體臨於冰雪、懸崖亦或幽谷的狀態;全幅的投注是與浮士德的交易,人必須交出自己的靈魂。陳德政寫《神在的地方》,書裡他援引黑澤明:「最必須和最重要的,就是能忍受這種一字接著一字不斷寫下去的枯燥過程⋯⋯在登山的時候,嚮導最先跟你講的就是不要看頂峰,專注看著你腳下的路走,大家都是如此在一步一腳印的努力中抵達山頂。」因此,思考這個問題並不是拒絕攀登與生命的連結;恰恰相反,思考「地方」意味直面生命給予自身的課題,而課題牽繫的是過程,從來不是目的地。

​「攀登對我而言是什麼呢?」不選擇成為專職的職業攀登者、因轉職而漏失許多練習與訓練的機會⋯⋯曾使H定錨並座標自己的攀登似乎正在遠離,「好像我變得平凡了。」過去一年多來,在轉職的摸索常感覺他的躁動,因為前行的路並不篤定,而走過的路有著明確的引力,然而,人卻也往往是在無法仰賴習於因應各種情況的心理機制時才發生某種會根於本質的轉變,甚而可能更加理解:我究竟是誰。

H感嘆遠離攀登時有時會提起因婚姻而遠離戶外的朋友,彷彿那是一種對自我的背叛。然而「我是誰」從來不單是意願。「我」被各種框架限制,一如攀登受限於雨雪、高度與氣溫。克服、融合、然後接近,繼而完成,如果攀登意味某種自由,面對生而為人的各種社會束縛亦然。所以齊美爾(Georg Simmel)才如此定義冒險:

​❝我們的生命有主動也有被動的性質,兩者在冒險裡交織,使這些元素間的張力繃緊,使得征服跟徹底的聽天由命共存。任憑世界的力量和意外擺佈,固然有可能讓我們喜悅,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正是生活過程推波助瀾,我們將主動與被動帶到一塊兒,兩者逐漸統一,這肯定是冒險引人入勝之處;甚至可以說,生命中天差地別的元素就在那樣的統一裡最剔透,以冒險這種形式,深深打動我們,其中的生命毫無裂隙,難以言喻,主動與被動彷彿只是生命的這兩個面向。❞

​我相信Y也是這樣思考。電話中,當他說接下來要遠行我回以H一定很欽羨。他笑了一下回我的卻是:W很辛苦。忘記他確切形容的字眼,類似應該會不太開心之類。但「不開心」是複雜的。並不因為遠行或訓練而生氣,Y知道,W深愛的是愛上山的他、揉合攀登的他,情緒源於必須堅強與勇敢——就算那本來就是她的特質。但沒有人可以永遠孤立地勇敢,愛總是砥礪我們的堅強,也測試著我們的脆弱。

愈理解、愈喜歡攀登,愈明白目送與等待所需自面的艱難,因為死亡可能突如其來。一日我與五元老師相約,雜亂地談話,說起山難,他只淡淡地說,有時候就只是幸運。Y離開那天H說:「感覺妳比我更激動。」我不知道怎麼比較,畢竟他與P都哭了。我只是,在友人陸續傳來探問「還好嗎?」的時刻想起W。

得知死訊錯愕後猛然襲上心疼。與W認識並不久,鮮少談話,只是不久前,因為W的職涯需要有些對話。短短的,但足以讓我喜歡這個人。我喜歡有稜角且守住某些原則的人。她很誠實、乾淨,跟Y有類似的特質。和Y的通話由議題延伸出他對親密者的愧疚與種種疼惜。他說起日前W在抱石館被一岩友拍照的事件,初始他很生氣,後來他覺得自己情緒過大。那之間的反差,潛藏的是無法及時陪伴或保護所愛的憤怒與自責,而那源於W才是他的地方、他的所在。他的確想上山,但他也想下山。下山回家對他是最重要的事,所以他才那麼謹慎以對,有時撤退。

因此,當社群媒體一片哀悼,說Y在他喜歡的地方,我心想,不是的,登山是為了感受生存,死亡不是出其本意。一如W說的,Y在墜落那一刻一定罵著髒話,而若必須選擇死亡棲息之處,毫無疑義將是在他母親與妻子的身旁。

日前參加Y的追思會,許多人說著我並不認識的Y的那一面。幾個小時裡幾乎沒有說話。而剛剛讀山難事故報告書,沒有渲染的時序紀錄,一陣傷心。想起日前讀《梅里雪山 尋找十七位友人》,作者小林尚禮至死者家屬家中通報死訊的描述——

報告結束後,笹倉的父親非常正式地道了謝,關於兒子他最後只說了一句:「二十一年,真是短暫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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