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種可能



十年前左右來過京都,時間很短,加上不特別偏愛佛寺的建築,日後此地不是到日本的優先選項。日前被人資通知去年的年假一天都未休,半被強迫放假。H提議或許併合十月去大阪攀岩?行程未定前假得先請,相對京都,更不愛大阪的繁鬧,於是二度重遊。後來行程有變,改去北海道,H不死心地說服我搭極遠的車自己去長野縣爬山,嘗試規劃,實在麻煩,最後三分之一的時間,成為貨真價實的京都散策。

因為沒有偏愛,整理行李時考慮了一下,最後決定帶電腦。行前將所有逐字稿備份雲端,但當飛機落地那一刻,身體的疲憊明確告知:無論如何要先遠離。過去來日本總覺方便而快速,這兩次來彷彿極遠。出發前一晚胃痛,整晚無法入眠,清晨就到機場候機,起飛卻延遲、整路有小孩在哭,出關後抵達京都已經晚上,異常漫長。


Check in後勉強拖著腳步出旅館覓食,是旅館附近走路十分鐘左右一家主打都野菜的餐廳。早午晚各一種價錢,自助餐形式,蔬食為主,所有蔬菜都是京都地產地銷而來。用餐時覺得幸好勉強,食物入口時竟然微笑起來。許多台灣習慣熟食的蔬菜,這裡都可以生吃,小松菜、白菜,京水菜,同樣都是台灣也有生產的蔬菜,全然沒有台灣會有的菜味;蔬菜幾乎全有機,每項食材都有農夫與他的產地。


京野菜的盛名,源於京都作為千年繁盛的首都,萬事萬物都被送來朝貢,加上水源與土壤豐沃,許多蔬菜在京都獲得改良,作為當時顯見海鮮的重要配角。為了保存野菜,漬物的發展也相當興盛,這家野菜餐廳不例外地提供了非常多元的漬物或涼拌菜,每一樣都是白飯殺手。


完食後,散步回旅館,洗完澡吞了肌肉鬆弛劑,很快地睡著。隔日鬧鐘還沒響已經甦醒,睡眠時間很短,同樣是吃藥後的清醒,卻沒有在台灣的倦怠感。用完早餐,信步去兩分鐘外的平等寺因幡堂。拜的是藥師如來,卻因為有貓咪御守而成為景點。抵達時旅客已經很多,拍照購物後就旋風離開。我在那裡待了許久,廟宇其實很小,但似乎有所感應。所謂感應,是會突如其來鼻酸,一如初次來京都參拜三十三間堂,看見千尊等身大千手觀音,眼淚止不住地落。直到瞥見寺廟地基處放有貓窩與跳台,才又笑了出來。


後來往錦市場買香料,看見一株大銀杏,尚未轉黃,但已極美,走近後才知是佛光寺。並非地圖上有名的景點,本堂是單層入母屋造本瓦葺建築,沒有繁複的雕刻或繪畫,亦無稍後去的天滿神宮充滿各式人間煙火的祈望,佛光寺幾乎沒有旅客,只有誠心修行的人在此誦經與聽禪。本堂內高掛二字「見真」,是宗教應有的本義。


這天最後前往的是石像寺,石像寺極小,拜的是「釘抜地蔵」,象徵能拔除一切苦厄。去時已經近晚,廟裏除我只有一對日本夫婦。參拜後決定,這是繼三十三間堂後我最喜歡的神社。


石像寺很靜,不是人少的緣故,而是某種氣場,在那裡同樣感覺呼應欲哭,但心很平靜。本堂後有座牆頂天,牆上掛滿繪馬,這裡的繪馬非木製,而是一把鉗子與九寸釘。每一片繪馬,都承載著無盡痛苦。據說這裡的參拜方式,是得取與自己年歲相同的竹片,每繞一次地藏堂,就將一支竹片放入奉納箱。說到底,修行並非神的念力。廟寺門口其實明白地寫:「平和不會從外而來,而是自人的內心中產生。」若老而不悟而仍外求,就得拖著老邁孱弱的身軀行走。真實又殘酷。或許如此,看地藏的時候想哭。掛著繪馬的牆正對以一整顆大石頭雕刻而成的三尊地藏。不同於三十三間堂的觀音,精雕栩栩如生,據說每位參拜者都能在裡面找到自己;石頭雕成的地藏面容會隨時光模糊,但安忍不動如大地。必須是這樣的心志,才足以面對執迷的人吧。


離開石像寺後去走附近的船岡山,下山時已經夜暗。手錶紀錄已走了十多公里,回程前隨意找了一家尼泊爾咖哩,平常一定吃不完的我,卻把整盤吃得精光。腳太疲憊,決定搭公車回旅館。公車上想,每次離開做的幾乎都是同樣的事:好好吃三餐、走很久的路。


所謂很久,是除了吃飯以及回旅館以外,都在走路與拍照。其實是在台灣也可以做的事,然而壓力的關係,每天都不想睡著,睡著不想醒來。中年的常態,必須日日面對各式內外壓力的拉扯。常常整備心情要晨起運動或至少走路,但空氣好髒、地面潮濕,總之事事項項,都可以是藉口與理由。


儘管如此,在異地的願意也有不可取代的原因。尤其在京都,過路口時不必擔心車子衝撞、孩童放學可以橫走馬路跟同學再見而無任何喇叭催促;街景並不煩躁,所有商業店招都必須臣服於這座城市的文化規矩,地面不會有麵攤潑出來的煮麵洗鍋水、騎樓不會有攤車或餐椅.空氣裡沒有師大夜市被爭執的油煙味道;神社或寺廟林立,不必是大而顯目的文化財,就算是一普遍的不動明王或淨土宗分支,庭園也都是美的。外國父親融入當地騎腳踏車奮力載孩子上課,小孩赤腳跟路人招手;貓在公園放空,或在廟宇等人來餵;鴨川旁有人跑步,溪里有水鳥;錯開觀光客的時間,會看見京都人起床出門上班前在門口拉筋,經過每日順行的廟宇,就會繞進去參拜。於是諸多寺廟禁止拍照,觀光客的凝視之於他們確實是干擾。然而於我卻是這樣的身份,可以理直氣壯地只想吃喝拉撒這些最基礎的需求。


第二天去從未想過要去的奈良,只因一則thread上的短影音。一位台灣女孩拿著一把梳子幫鹿梳頭,初始看了只是笑,後來覺得好想去。跟俞歡提起要去梳鹿頭時她說:「不可能是為了這個而去吧??瞄準鹿的頭頂!!」聽起來很荒謬但真的就是為了梳毛而去。以前除了出差,每天都要幫毛梳毛。梳毛是我與毛之間特有的親密,你得判斷她的意願、時時確認她的感受,透過梳毛替她去除廢毛、了解生理狀況,讓她的毛蓬鬆而亮麗。就連毛最後一段時光,她的毛仍是柔順的。當時她幾乎已不太願意吃喝,唯一喜歡的,是梳毛與撫摸。


毛春天發病,夏天離開。但憂傷的後座力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她死後的整個秋季,依然在哭泣中度過。又或許因為季節本身的緣故,她離開後的每個春秋,都感覺自己的不穩定。春是抗拒、拉扯,秋是深沉的痛。就算後來生活中出現了動物,仍然沒有與她們建立起跟猫那樣的梳毛關係。於是,當C看到我跟鹿互動的照片說「妳怎麼跟牠長得很像?」我說原來如此,是這樣牠才讓我梳毛啊。笑鬧後才想,或許關係並不只是意願,也包括註定。會遇見誰、遭遇什麼、有怎樣的結局。你只能做自己的選擇,等待回應。直到有天死亡來臨,才清楚對於逝去的那個生命,究竟是感受喘息,又或是持續想念。


替鹿梳完毛,遠離人群,往春日山原始林健行。步道大而寬廣,樹木挺拔潔美,但沒有走完。是太平坦齊一的風景,缺乏台灣中級山的複雜與野。回程時看見幾頭鹿,有兩頭站在陡峭的坡上,另一頭則在溪邊。會發現牠們不是因為聲音,而是感覺到視線。牠們離我很遠,不若公園裡的鹿親人。但沒有惋惜,覺得很好。不因為牠們本是野生,而是沒有豢養,就有彼此舒適而無依賴的界線。然後可以相遇,或許也能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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