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生肉




妹妹返家替手長照,終於能到立方看阿雄導演的展覽《虛擬生肉》。展場不大,以一些歷史文件與出版作為擴充的連結,主體仍是阿雄的影像。認識阿雄應是我離職寫第一本書後期、開始調查隨機殺人的期間,源於公視同事的介紹,成為朋友。說是朋友,並非時常聯繫或頻繁互讀的那種,畢竟我們的產出都極慢,精神上某程度長年處於迴圈的狀態。與阿雄的牽絆,比較像是,在遠處同理處理大海撈針的難,又或是,知道正透過彼此擅長的工具抵抗遺忘的認同感。


阿雄長年徘徊於夢的牽引。在他作品裡,不斷重複看見這個故事:在澎湖當兵時,他看見一部攝影集,裡面有一位死於紅色高棉的女子,女子手臂上綁有一白布條寫著金六刀,她開口問:「Have you ever been there?」初始阿雄不知道金六刀,而後他又一再夢見與其相關的線索,破落的傘,無言沈默。夢醒後的阿雄卻知道,澎湖難民營要拆了。而此前,除曾在那裡生活過的人無人知曉,中華民國政府曾在冷戰的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八年間於澎湖西嶼、白沙講美村設置兩座難民營,安置了五十一艘難民船上兩千多位難民。不同於世上其他的難民營,在國際情勢下,這兩座難民營並未被聯合國登錄。而迄今仍未有《難民法》的台灣,自然也不可能提供這群人良好的協助。他們漂流,歷經苦難,被部分援救的台灣漁船生吞活剝;抵達後,成為反共宣傳工具,而後掙扎求存。某程度來說,既是戰爭,亦是台灣這樣被受地緣政治影響的政治體的微縮,並不悖於時光。但從未被記憶、到終於有人紀錄、到被輿論認知乃至於認可其被述說的必要性,依舊顛簸。

不同於紀錄片的載體,能夠反覆地以文本堆疊張力與辯證,VR影像相對單薄。阿雄將VR切為不同長度的兩個版本,其中短版提供互動。長版影像基本濃縮了一位倖存者的故事。而短版則透過互動,讓觀者可以對難民營有體感,並稍微得知生活其中的人的經歷。前說單薄,不是貶義,而是VR的作用意不在反思,科技提供的體驗是建構記憶,如果抽象太難,我們重頭來過。確實是平鋪直述的故事,觀看過程仍舊默默流淚。觸動源於消逝。拆除、抹消,可以嗎?未起波瀾,他們像是完全的他者,但在戰爭的邏輯裡,人怎麼可能有所分別。

看完展覽、離開前我問:

「接下來會告一段落嗎?畢竟十多年來一直在這個題目裡。」
「如果可以申請到經費,會希望將剛剛你在短版VR影片裡互動的講美博物館弄得更成熟。」

申請了補助,但不多。阿雄借款完成這部作品,仍在還款。未來未知,但他還想著繼續。我對VR的體驗極少,上一部深感震撼的是阿飽導演的《無法離開的人》。同樣是受難的人、同樣面臨殘酷,更現實而言,戰爭很近,我以為他們都有值得挹注資源的必要。市場的現實卻是,VR傾向被應用於娛樂、遊戲和社交領域。

觀影時,發生一件小事。互動影片中,需要跟著葉子的指引走,我看見葉子,不知道如何前往;好不容易下了建築,抵達平面,想進入難民營的空間,卻不得其門而入。難民營好大,舉目蕭條,我迷失方向,想循原路回初始設定處,但返回後無法爬升,不斷撞牆。我沒想過觀看VR影片也會有迷路的問題。一面覺得自己荒謬到好笑,卻也感到若有所失。

後來沒有多說什麼。覺得阿雄的決定無比勇敢,也覺得甚是消耗。吃了點東西後返家,睏倦感湧上,斷片那樣地睡著。醒來洗澡,在VR空間的迷路畫面湧上。「Have you ever been there?」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們會不會抵達,但或許就如同阿雄解釋自己為何夢見——

「我寧願相信我們人類是有集體的潛意識在的,這個集體潛意識也許在平常的意識的世界當中,他是被壓抑的,或者說他是被割裂的,但是或許在某一個時間跟空間都對的時候,這個東西會重新被連結起來。」

或許,等待,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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