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鐘聖雄)


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山海經.北山經》

二〇一二年四月十五日,一群長年陪伴樂生院民訴求保留的聲援者,拎著從樂生還沒崩塌的山頂上挖下來的土,一小袋小袋地,從因為捷運開挖而龜裂的樂生橋上,往下倒。小小的、少少的,塵埃一樣落下。她們說,政府無視樂生走山、應該回填土方的要求。所以她們,要自己把土,填回去。儘管只是小的、少少的,比對被鏟除的山如塵埃一樣的,小小泥土。

當土往下墜落,工地裡的施工人員大喊:「喂!走開!」、「小心不要摔下來!」我知道,會有更多的土,持續墜落。但不是從這幾袋,而是從這些土的來處。



「樂生的抗爭,已經走了八年了。」蓬萊舍裡,阿肥老師這樣說:「一直以來,我們沒有說一句錯話、沒有說一句謊話。」八年來,保留樂生的訴求,卻沒有消失。而這八年來,杯葛、抨擊、厭惡樂生的聲音,也從未間斷。

偏見,如此根深蒂固。當公部門持續堅持,它們是對的。儘管,樂生走山已經成為事實,在脈絡從未被重視、在歷史從未被細細閱讀的這個時代,奮力抗爭,竟然成為永恆的現實。


「五年前的四月十五日,全台灣人為了樂生走上街頭。」樂生保留自救會榮譽會長李添培,帶著疲憊的臉龐,問:「當時有多少人一起上街?」手一隻一隻高舉,包括我,至少一半。

這五年來,支持樂生的人沒有離開,新的樂生支持者,再度湧入。小吹說:「有些人,那時候才國中、高中,現在,卻是樂生青年聯盟的重要幹部。」有些,甚至步入社會了,依然在這個運動沒有離去。

不離去。儘管這座院區已經頹圮、破損;儘管李添培帶領抗爭將近八年,來到八十歲的高齡。

昨天問他「怎麼看起來不太舒服」?李添培回我:「心臟和肝都不好了。」他還是緩緩駛著代步車,開上靈骨塔,堅定地告訴我:「但遇到這種事,能不出來嗎?捷運,要把活人逼走,就連死人,也要逼著搬遷!這件事,早跟政府說過是必敗無疑了,硬要做、硬要做!」

多年前,提出替代方案的中原大學景觀系教授喻肇青直言:「從捷運機廠走山的危機來看,可以知道,整個決策都是政治決策,根本沒有經過詳細的評估。這件事情,八年了,已經不是文化、人權這麼單純的議題而已,而是演變成公共工程安全的問題了!」


(圖:阿本)

當五年前問題還沒有這麼複雜、不危及公共安全的四月十五日,全台灣已經至少有超過六千人走上街頭,聲援樂生院保留運動。傍晚來到凱道之際,還有一半的道路,被人群佔滿。「最遠的,有從台東來的,原住民;還有高雄,美濃那邊有沒有,客家人。」李添培細細回憶五年前的四月十五日,說他看見遊行已經將近尾聲,卻還有那麼多人、跨越族群、性別、階級,一起站在凱道上,支持她們,「我就很感動,就覺得不能放棄。」

那一天,另外一位院民周富子,在舞台上下跪,只為了這些人,願意理解她們,願意理解李添培說的:「早說過不能做的工程硬要做,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但還是硬要做,為什麼?攏總一句話,就是我們漢生病人,是最弱勢的!」

這股理解,促成了樂生院保留的從無到有。荒誕的是,政府,在投入那麼多資源變更保留方案以後,仍然想要讓樂生院的保留,從有到無。不惜犧牲樂生院民的性命,不惜耗擲公帑,只為了維持當初一句「樂生保留不可行」的胡言亂語,為了維持傲慢的面子,它們要讓山,垮下來。

「我當會長,最感慨的就是,當初選我出來當會長,院民有四百多個。後來捷運硬逼她們搬遷,老人家,最怕移動,搬了兩、三年,就都死了,到現在,樂生院民只剩一半。」

我記得黃再輝(跳淡水河自盡)。我記得鄭漢輝(病逝)。我記得汪江河(以新大樓緊急求救鈴的繩子自縊)。我記得呂德昌(病逝,死不瞑目)。我也記得蘇秀琴(因病被迫住進新大樓,憂鬱)。記得藍彩雲(因1203迫遷貞德舍,鋸)。記得林卻(92高齡,因1203迫遷貞德舍跌傷)。記得陳再添(鋸)。

這些年邁的抗爭者。非死即傷。而這只是我較熟識的那一些,極少的少數。


林卻阿「我來到樂生院,今年已經第67年。我來的時候,有手耶,手好好的,來的時候還很會走,後來都壞了。我年輕的時候,被警察逼到不來都不行,住到現在,有手住到沒手,有住到沒,現在要叫我回去?我不要。」

她所始料未及的是,捷運真的逼她搬遷。這一生,林卻因為染上漢生病,從失去手腳,到失去咀嚼的能力。而未來,她恐怕還要見證自己,不因漢生病疾病本身帶來的,肉身的衰亡。


精衛填海,會不會,始終只是神話?
當我聽見,院民湯祥明說:「剛剛怎麼沒把我抬起來丟下去?」
忍不住,這樣心痛地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