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樂生起飛



曾經綠意盎然、饒富古趣的樂生療養院,已被鐵皮圍籬與堆積如山的土方取而代之;大樹被斷根鏟除,院民樹下聽蟬鳴鳥叫的日子不再;日式鬼瓦變成紅色鐵皮,具世界遺產價值的建築,一步步走向頹敗。然而,這片荒涼中,卻傳出笑聲─來自那些被稱為與樂生保留對立的,在地居民與她們的孩子。


捷運機廠設於樂生前,這裡並未受到社會關注。因為長期對麻瘋病的誤解,樂生在迴龍地區背負污名。保留運動啟動後,政府表示「樂生不拆、阻擋發展」,加深居民與樂生的嫌隙。當捍衛樂生保留者試圖與居民溝通樂生保留與捷運雙贏的可能性時,經常受到地方角頭勢力威嚇,以居民的冷漠對待。



2007年,一群關心樂生去留的學生認為,無論樂生保留進度如何,運動的核心價值,應是院民。在觀察到人稱「三不管」的迴龍,竟有1/3家庭屬經濟弱勢、缺乏教育資源,她們構思創建「樂生社區學校」,希望以樂生院民的生命經驗作為教材,發展有別於體制的教育課程。


樂生社區學校總召牛維麟回憶,當初在社區進行田野調查時,經常受到阻撓,學生甚至被帶到村長室,要求不該在社區討論樂生議題。但樂生社區學校成員卻無法忽略,當她們在公園播放影片結束後,沒有父母在旁陪伴的孩子們的身影。


偶然間,樂生社區學校認識了長期關注樂生院的三多國小教師胡世銘,激發他們設計課輔跟夏令營的動力。考慮到學校已有第9堂課輔,樂生社區學校希望「玩中學」,至今已舉辦2次夏令營、第4梯學校課程。


牛維麟笑說,樂生社區學校激發了她們的潛力:「課程並不統一,會什麼就教什麼,或問家長希望孩子學到什麼,我們就去找老師。」孩子們在樂生有體育課(直排輪);有音樂課(吉他、陶笛、唱樂生院民心中永遠的旋律《故鄉》);還有說話課、戲劇課、作文課、陶藝課、木工課。


不同的是,在樂生社區學校裡,教師與孩子並無階級分別,孩子的創意能天馬行空揮灑。戲劇課老師本身是劇團團員,主張上課應自由。她經常讓孩子在樂生當時尚未被破壞的環境中自在悠遊,直到孩子玩到想演戲,才讓孩子開始編劇本、決定角色。


印象中,孩子曾演過兩次《浦島太郎》,但和原版本完全不同。社區學校的小男生很喜歡火箭筒、戰鬥;其中有個孩子曾上過社區學校小記者的課程,一直很想當記者,因此,樂生版《浦島太郎》是這樣的─


一位記者播報現場─浦島太郎救了海龜,但浦島太郎卻羈押、要求海龜載他去龍宮;浦島太郎大戰龍王,龍王戰敗,浦島太郎順理成章罷佔龍宮,直到龍王送浦島太郎一個潘朵拉的盒子,這場風波才結束。當表演結束後,所有人拍案叫絕。


不過,社區學校教師與孩子的互動關係不見得永遠融洽。牛維麟透露,即便有專業教師,仍經常管不動學生。補習班老師翟子震教作文課時,被2個孩子亂鬧,窘得不知如何處理。翟子震驚覺,在樂生學校和在補習班教課完全不同。


「在補習班,拿起粉筆就是老師,但在樂生,學生卻對我說:『這邊不是你的,你還霸佔』。」孩子的嘻鬧讓翟子震省思,教師的地位不純然靠知識撐起來,還必須包括講台的加持。在樂生地位岌岌可危,讓樂生社區學校的老師,採取更細膩的姿態對待學生以及家長。



牛維麟說,社區學校老師不全是專業,談不上「教育」孩子。但若將樂生社區學校放在保留運動的脈絡下分析,會發現社區學校在補足,即便《漢生人權補償條例》修法通過,社會仍缺少人權教育,及與樂生院民相互理解的重要區塊。


就讀台北市立教育大學視覺藝術系研究所的學生陳潔皓,邀請樂生院民卯萬枝當木工指導顧問。就在卯萬枝的房舍外上課,鄰近的院民如金英阿姨、秀貞阿嬤,常請孩子喝飲料。


透過這些隱性互動,孩子對院民因病殘缺的外表不再懼怕,近日甚至成立「小牛隊」,自願到院區替阿公阿嬤按摩、清掃院區。牛維麟認為,社區學校的發展逐漸「去政治化」,與家長的溝通變得較容易。


起初,不少家長避而不談樂生保留,甚至有些家長只願接送孩子到樂生。牛維麟形容「很像托兒所」。樂生社區學校成員姚耀婷認為,社區學校若想成為樂生與迴龍社區的橋樑,也該顧及成人,因此2008年創辦「樂生圖書館」。




樂生圖書館位於目前已被斷水斷電的院舍,在各界資源挹注下,除了孩子的讀本外,也有一般刊物。牛維麟說,家長有了駐足的場所,也會開始想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了解支持樂生保留的態度、認識樂生的過去與現在。


去年12月3日,政府動用大批警力,迫遷最後一位死守院舍的院民藍彩雲。此後,院區便被架上圍籬、拆遷工程如火如荼。當時,社區學校第3屆正進行到一半。牛維麟說,當時政府不允許任何人進出、一堆社區學校老師被抬走、放到荒郊野外,「大家像驚弓之鳥,第一個念頭是『該如何跟孩子還有家長交代?』」


這樣的焦慮,正反映樂生社區學校的成員,希望「自己成為紙飛機,從樂生起飛、向外輻射翱翔」,以連結社區與樂生的初衷不僅達成,更綿密關照起「每個人的需要」以及「承諾」─在樂生保留運動中,最被政府忽略的重點


於是,在政府撤退警力、樂生社區學校重新運轉的一堂「小小建築師」課程中,孩子分享了她們的空間感受:孩子無法將話修飾得漂亮,卻反應激烈地質疑「為什麼要放那麼醜的東西在樂生」,並且更頻繁地到樂生來。日前拓繪藝術家岡部昌生來台,開放民眾參與,許多社區家長帶著孩子一起用蠟筆拓下樂生院正在消失中的一景一物。



樂生社區學校的成員說,某次營隊結束後,一位小朋友完成暑假作業後跑來樂生。「他在紙條上寫下願望、裝進空罐子,埋在佛堂前的大樹下,說等到 20歲時,要回樂生把罐子拿出來看他的願望。」曾帶孩子到樂生參觀的鄰近學校教師透露,班上的孩子正在計算,當6年後她們考上大學,要回樂生擔任兒童營的隊輔。那是2014年。


這些孩子20歲時,會不會記得曾許下的願望與深埋的罐子?樂生社區學校的成員們無從判斷。但她們確信,樂生讓在地居民多了可以自由跑跳的綠地,也逐漸讓社區民眾對樂生產生認同,進而希望為樂生做些什麼


這建構了關於樂生未來的想像:6年後,在樂生跑跳的將是下一個世代的小朋友;帶下一世代孩子認識樂生的,是曾參加營隊的社區家長與小朋友。正是這種溫柔的力度,使看似殘敗的樂生院中,仍然飄蕩著笑聲、想像與希望。

(By 樂生社區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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