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質感不良的尼龍被,底下是你的雙腳⎯左腳穿著深藍色襪子以保暖,右腳除了紗布,空無一物。還不習慣透過尼龍手套觸摸你的腳,不太容易感受到溫度;她們說你會冷,於是我問:「怎麼只幫他穿一隻襪?」媽說:「當時另一隻腳要打針。」


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觸摸過你的腳。入院將近兩個月,不知不覺你,瘦了一大圈。在你的腳踝上下來回輕撫,小腿的肉失去彈性,像冷凍退凍無數次不新鮮的豬肉。外頭那些皺皺的皮膚,像塑膠套,套住了你的身體;心裡想,是不是只要用力扯,就可以把它們揭撕而去?


「冷冷的。」媽說,你的腳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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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媽的電話,是剛吃完午飯進到辦公室,下午近四點。我們已經快兩個星期沒有見面。公司剛搬家,離家很遠,五月二十三日又要出兩個專題,非常忙碌;今天正想著,這次作業感覺比較上手,今天可以回去見你了,媽就打電話來。


「阿公可能這一兩天不行了。」電話掛了,我不多問,我們都有心理準備的。沒有掉淚,卻不由自主發了呆、拿起電話再撥回家。


小阿姨接的。「阿公是怎樣?」妳知道他就不能自己呼吸所以要打氧氣吧?插管在右肺部,但右肺其實已經是壞了,萎縮。他不能呼吸到氧氣要打百分之百,那是很高的。一直打、一直打,肺部就像氣球一樣,碰,破洞了。「氣胸?」對所以醫生原本有問要不要開刀,把氣排出來、換插到左肺,可是那會壓迫到心臟,而且他左肺其實也萎縮了。


小阿姨反抽一口氣後忍不住哭出來:「所以我們就決定不要讓他開刀了,那就可能很快,就會衰竭。」聽小阿姨哭,電話這頭的我怔然地說:「我今天會回家。」掛了電話,製作人正走來要和我討論如何修改腳本,卻發現我淚流滿面。她和總編輯聽完後催我回家,我卻帶著抗拒:「可是腳本還沒修完。」


不是責任感的問題,
而是害怕,必須像現在這樣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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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到加護病房探望你,你揮揮手把我和妹趕走。插著管的你不能說話,只一直揮手。我們知道你要說「妳們太忙了不要來」;你總是這樣趕走我們,不要我們見你這副模樣;但我總想,其實,你很期待我們去。


斷斷續續,從你腦幹中風,已經八年了。八年內,中風又找上你兩次,你成了行動不便的病患。第一次中風時,你還願意外出,那時候,大家帶你到淡水。假日淡水人很多,急躁的你一路亂闖,搞得其他人很不悅。她們派我攙(看)著你,你的腳步才緩下。她們總說,我是你的剋星。


真的是剋星嗎?有時候,我存疑。


生病後,你仍然有太多固執和太多不肯更改,於是身體愈來愈衰弱。你還是菸酒不忌。隨著牙齒愈來愈糟,就算替你把食物燉爛,你也不吃肉,更少吃菜。除非我在家,坐在桌前陪著你吃,否則往往你只吃饅頭,配魚湯;晚年你變得很嗜甜,甚至配起了汽水。她們告訴你,這沒營養,你不聽。她們不幫你買,你便持著助步器顛顛倒倒地自己去買。或不吃。


大三那一年,我發現你總看電視購物或電台,買了許多黑丸子。阿嬤抱怨,你在醫院拿的藥總是不按時間地亂吃,把老人津貼拿去買這些不明藥物,講都講不聽。有一次,果然吃出毛病。你入院了,我很氣。把你的藥全丟了,但又留了一些。那一次,我打電話給蘋果日報,它們煞有其事地來採訪;我告訴你:「你看,報紙都說那是假藥!」出院的你,好像聽話多了。但不久後,我又聽見你打電話訂藥。


我沒有辦法制止。
因為你患的不只是身體上的病。


*****

「阮看外頭別人尪仔某牽手、互相照顧,會不會欣羨?會啊,想到心就痠。」阿嬤坐在客廳,喃喃自語,眼裡噙淚,縱然她總說:「一世人都乎伊凌遲!」


你是阿嬤的第二任丈夫,但原本的身分,是胡家的房客。彼時,你和我從來無緣見面的親阿公,都是瑞芳建基煤礦的工頭。我的母親、大舅舅,都不是你親生兒女。我們,本來是陌生人。


一次農曆年後,親生阿公,在開工前先下礦坑確認情況,卻死於沼氣。當時孤兒寡母,阿嬤卻沒有想改嫁。回想起來,阿嬤笑自己傻,「以前有一个醫生送阮花,少年時存毋知影要安怎,煞緊走。若無,今嘛就是醫生嬤!」卻沒料到,大舅舅一次高燒,她著急地要帶大舅去看醫生,你卻從她手上把兒子搶走。


「阮係乎強去的。」那之後,三阿姨就出世了。再之後,還有小舅舅,最後是你的屘女,小阿姨。


原來,是兩家人。


小時候,糊裡糊塗,懵懵懂懂。雖然也曾疑惑:「拜祖先為什麼要分開拜?我的家人為什麼和我不同姓?」但你待我太好,如我與你之間有著真實的血緣連帶;即便我不是孫子,也不是長孫,卻是你唯一「帶高帶低」的孩子。


「以前阿公愛飲酒,嘿哪下工返來厝,阮就緊跑企假睏。」雖然是工頭,但當時的家境並不好,小阿姨最常形容的,就是「家裡的壁紙是蟑螂糊的」;一直以為她們的回望過去是說笑,後來知道,那些是她們成長記憶裡難以抹滅的傷痕。


比如,你總是花天酒地,即便當初你強要,是因為你真的那麼喜愛你的牽手、我的阿嬤,家裡卻沒米;帶著酒氣回到家,已經半夜了,也要把阿嬤挖起來煮飯給你吃;家裡沒有一個孩子沒被你打過的,甚至是吊起來打。小阿姨說,對大舅舅和大阿姨,你打得更兇。


而阿嬤畢竟是倔強的人。小阿姨說,以前生活苦,阿嬤自己種菜,一回要小阿姨挑去賣,當時她是孩子王,覺得賣菜太丟臉,回絕了阿嬤。阿嬤一句話不吭,不打不罵,自己賣菜去了。


那樣的阿嬤的個性,是現代的女性,卻又有古早婦女的委曲求全;妳們經常口角,當然,就免不了「起腳動手」。在成年後得知這一段後我總揣測,是不是你的心裡害怕,害怕你的「水某」無法屬於你、你其實無法建立你的家。畢竟,她們說,親生阿公是很好很好的人,而你成為她們的父親、丈夫與我的阿公,卻是這樣的歷程。


那是我長大以後。阿嬤一次和你口角哭著說,曾有一次媽哭著問她:「媽,係安怎妳要擱嫁?」


你工作,但入不敷出;當然,和當時的勞動條件也有關係。但更關鍵的,還是你揮霍的個性。之後煤礦發生災變、壓著了你的肩背,你因工殤離開礦坑。在朋友的介紹下,輾轉到了位於木柵的指南宮,在膳房掌廚。


當時的你,依然不改揮霍的性格。七〇年代,我小學,正是大家樂、六合彩風行的年代,你把薪資都拿來當賭本,你不怕。因為你性格底就是賭徒。


出生在三義這個貧困鄉鎮的你,很早,就被父母遺棄。你的叔父養你到十五歲,你就離鄉背井北上工作。幾十年來,你從未提過你的家庭、你的童年;事實上,你從來沒有回那個家,一次也沒有。你是浪子。浪子的每一步都無須掛慮,而你的賭性不因重新擁有家庭而止息。你踏著你的腳步走你的人生,你和這個家,也有分界。


於是,母親和大阿姨很年輕就到台北工作,供給她們只有一半血緣,甚至沒有血緣(大阿姨是養女)的弟妹讀書;現在的房子,則是大阿姨、母親和小阿姨這三個智識不高的女人,胼手胝足掙來的。


對你的兒女來說,你沒有「庇蔭」她們一絲一毫。但家庭裡不只父母與子女,還有祖孫。她們一再述說我出生後的如何如何,才開始讓你在她們心中,有了父親的臉。


*****

「其實妳一出世,拎阿公看妳頭一目後只講:『夭壽喔!哪會遮歹看!』越頭就行出去。」我不像妹,生得白泡泡、幼綿綿;瘦黑乾癟,真正像隻猴子。長大了一點,頭髮也長得稀稀疏疏,五官只能說上端正,一點女孩子的嬌媚都沒有;一直到頭髮留長之前,我的長相,一直像個男孩。


但這樣醜醜的我,卻在與你的相處上像個女孩。她們說,我總是阿公、阿公地叫著你、要你抱、要你唱歌。於是你騎著古早那種後座能載貨用的腳踏車,喀啦哐啷地轉動車輪,載我繞遍當時仍滿是田埂的新莊。你一字一句地教我日本童謠,比如桃太郎,比如鴿子:


ぽっぽっぽ
はとぽっぽ
まめが ほしいか
そらやるぞ
みんなでなかよく
たべにこい
ぽっぽっぽ
はとぽっぽ
まめは うまいか
たべたなら
いちどにそろってとんでいけ


再大一點,每年暑假阿嬤都會帶我跟妹到指南宮找你,我們會衝上指南宮長長的階梯、阿公阿公的一路叫到廚房;你喜歡我們這種找你的方式,在膳房工作的叔公、姨婆,遠遠地就知道「賴仔的孫來啊」。


去找你的時候,你會帶我們去爬山。我的山林經驗是從你開始的。清晨三點多起床,在廟殿後的洗手台用冷冽的山泉水刷牙洗臉,拿著木杖或樹枝與麻袋,往指南宮的後山走。


你總是領頭,我和妹在中間跳躍著腳步。我們在朦朧的天光中,辨別路上被壓扁的青竹絲或青蛙;在早前,還有被圈養的梅花鹿。我們爬山,除了健行,另一目的是採草藥:金線蓮、雲南白藥…我總是很驚奇,一路上問東問西;在採完草藥後我們會搭台車,沿著山壁緩慢驚險地回到宮廟。


你喜歡我在指南宮的探索。在上午主殿香客往來頻仍時,去清除蠟淚;在炎熱的下午赤腳踏進山泉水的小水溝撈蝦抓蝌蚪;月光探出頭時我會去看星星和抓蟲。有時候我畫畫,素描宮廟;有時候我到荒廢的動物園去餵山豬、看獼猴;有時候在大雄寶殿靜坐聆聽經文,縱然一點都不懂。


我也喜歡和你一起在廚房。


喜歡在早上陪著你到山下木柵的市場買菜;也喜歡拿著板凳為素料分類:豆輪一邊、豆包一邊,一直到現在,這還是我最喜歡的食物之一;最吸引我的,是油膩昏黃的廚房。大大的廚房有好幾口大灶,添柴火的那種,我喜歡看你揮擺鐵鍋的動作,看你油裡來火裡去,端出一盤一盤菜餚。你掌廚的那口灶底下,則躲有你養的流浪貓。


這些風景沒有在你任何一個家人身上,卻在我的生命下錨。
現在的我的一些部分隱然得以窺見,窺見關於你。
忽然間我懂得了你對我的縱容。


*****

可是你的進步僅只於此,僅只於我。當指南宮發生財務危機,良久發不出薪資,你迫不得已退休回到家裡,你與子女的裂痕,又擴大了。


長年不在家及童年經驗,使她們永遠和你說不上體己話。這時候的我則正值升學,於是你在家,愈來愈沈默。


但你還有些閒錢,還好手好腳,於是你又出去溜達。阿嬤偶爾睜隻眼閉隻眼,偶爾和你爭執。劇本和往常一樣,食色性也。


後來你中風,老了,病了。你的孩子大了。她們不再是,你一吼她們就會顫抖的身形與年紀,於是她們開始反抗起,生病卻依然脾氣壞的你。她們會說起你的壞話,說起曾有的拳腳相向,或數落你對待阿嬤之不好,或躺在病床上的你,如何難以奉待。但當時的我,依然無法把她們口中的你,連結至我童年記憶的你。或該說,我覺得你是改變的了,畢竟有一天,在你房裡為你按摩,你看著電視談論關於家暴時,你說:「這樣的事真不對。」即便沒有道歉,至少你覺知了,你曾有的,因掌有權力的錯誤行為。


但你們之間的裂縫,終究難以弭平。當我為你清掃房間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


擔心你和阿嬤年紀大了容易滑倒,你們的房間,我總是將溼布擰乾後跪著擦。那一天,邊擦地,邊檢查,你是不是還偷藏著那些騙死人不償命的黑丸子。就在拉開某層抽屜時,瞬間呆愣⎯


抽屜裡有一隻假陽具。


我關上抽屜,默默地退出你的房間。腦中浮現,總是斜臥在床上,被陰暗房間包圍的身影。心中想著,我終究不是孩子、不是黏膩的年紀,是在外讀書、日後要工作的成人了。那隻假陽具刺穿的其實是你,阿公,你與子女的鴻溝將注定無法跨越。


放不下與忘不掉,如此互為輪迴、懸成因果。


*****

就這樣,日子固定了下來。你在房裡躺了八年,每日天光暗時,就一口一口,緩慢吞噬你窗邊床前的身影。


三月三十一日。這一次你入院的時間。


你入院隔天,是全家人早先訂了機票要出國的日子,只有大阿姨在家。雖然請了看護,但我依然打算盡可能每日去看你。


每天大阿姨都會煮東西給你吃,你總說吃不下。一餐份分兩餐都吃不完,往往倒掉;但我下班後拎給你的食物,你卻每每吃完。莫名所以地有別於以往你住院時的我的探望,這次我開始餵你吃飯一如哺育小孩。然後住院第三天的夜晚,你對我說:「我看到好多奇怪的人走來走去。」


看護說,醫生說你身體裡二氧化碳太多腦袋昏沈;但你說得認真,而我看你的眼,眼裡沒有我,沒有焦距。我輕拍你說你胡扯,忽然間你又看見我了;再隔天,你說你身體好一點耶,「昨天三太子有來找我。妳回去要拜拜。」但再一天,你不願佩帶氧氣、扯掉管子,告訴我你要回家。我無能分辨你的回家的意思,只說:「但你身體還沒好,你乖乖,聽醫生的話,病好了,我就帶你回家。」


*****

家人回國後,我又開始忙著拍新節目,這期間,去看了你幾次,你時好時壞,終於住進加護病房。插起了管。你曾掙脫束縛自行拔管,又被裝了回去,重新被束縛的你,眼神更脆弱渙散。去看你,只能說一樣的話,要你好好聽話,快快好就能住回普通病房,然後我們回家。


有時你對我笑,有時揮手叫我走,是在說忙不要來,「妳跟妹妹總是上班到三更半夜,兩個自己顧好身體。」無法去看你時,家人會傳來你的訊息,加護病房的你不好不壞。直到五月二十日,那通媽在下午四點打來的電話,將一切底定。


從位於東湖的公司,一路眼淚鼻涕掛在臉上騎車趕回家,焦急地等待晚上七點半加護病房探病時間去看你,醫院卻在五點來了電話說:「可能不行了。」一行人趕到醫院,看著昏迷不醒的你,監看你心跳血壓血氧呼吸的機器,鐺鐺鐺響個不停,數字往下掉,每個人都在哭。為了擅自決定不為你氣切就要放棄。


她們對你說話,你幾乎沒有反應,僅試圖張開眼睛。鐺鐺鐺聲音不斷,換我在你耳邊跟你道歉:「對不起,前兩個禮拜太忙,都沒來看你,可是我這一個禮拜有空,我可以每天來看你!」接著你的臉忽然漲紅,血壓飆高,眼睛睜開了,緊握我的手。


護士說,沒事了,那明天再來看他吧。隔天你清醒著,我問:「知道昨天我來看你嗎?」搖搖頭。「知道我現在來看你嗎?」點點頭。再一次解釋之前為何沒有來、接下來的幾天都可以來,你點點頭,握了握我的手。我說嘿我很愛你你知道嗎?就算沒有來,也每天想你噢。你對我笑。


接著我說,小舅舅在外面等喔,叫他進來好不好?你搖頭。拚命搖頭。「我在這裡陪你啊不會走,這樣好嗎?」你點頭把我的手握緊,我把小舅叫了進來。小舅看你清醒,問你要不要開刀?你不理他。舅舅要我問,你對我搖頭。


我在心裡也搖頭。在這之前,探望你最勤快的是大阿姨、母親和小阿姨。三姨與小舅很少來。我搖頭,為著你病不會好了,即便不做氣切將要了你的命,但氣切後如果只能擁有時間與孤獨,想必你也不要吧。


我對媽這樣說我的想法,說起剛入院時你對我說,你要回家了。說我覺知你的痛苦,說你在家被漠視。媽反駁,說「每天還是會打招呼啊」。我質疑:「這就夠了嗎?」她沈默。


我真的不知道,延長你的壽命是為了什麼?當離開了加護病房,舅舅們打起麻將錯過了你的探病時間。我在心裡不斷搖頭拒絕延長你的生命,就算那天結束,你活過了醫生預言的時間,而醫生說不能拔管,除非我們要把你帶回家。然而肺部有細菌感染的你,如何在家隔離?那麼為你止痛吧,氣胸那樣痛。醫生卻說,但止痛藥會讓你的心跳變慢,不宜不斷給予。


*****

接下來,你半清醒、半昏迷。慢慢地,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醫生再預言,就是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了。這時候誰去看你,你都是難以甦醒的樣子,唯有我喊你,你就算睜不開眼也會握我的手。


她們又說了:「妳真是阿公的剋星!誰去看他他都沒反應,就對妳最好!」但我卻開始脆弱地自我質疑,該不該每天去看你那麼多次?要如何篤定著不,不幫你氣切,卻看你每次在我探望你時,痛苦難當?


我開始在你耳邊唱歌。鎮定你也鎮定我。我唱你騎鐵馬載我越過依然滿是田埂的新莊時,那些日文童謠;有時候,唱樂生阿公阿嬤教我的日文歌曲「故鄉」;有時候則唱「搖嬰仔歌」。我邊唱,邊摸你的頭、拍你的手,直到你呼吸平穩或加護病房護士趕人,我才離開。


二十三日過去了,你又活過了醫生的預言。我更加焦慮自己的束手無策與無能為力,就連醫生都驚訝地說:「怎麼有八十四歲、肺部衰竭又氣胸,還能撐這麼多天?」


然後我蒐尋最新通過的安寧緩和條例修正條文,一字一句細細閱讀,強迫自己從眼到口,唸出來:


一、安寧緩和醫療:指為減輕或免除末期病人之痛苦,施予緩解性、支持性之醫療照護,或不施行心肺復甦術。

二、末期病人:指罹患嚴重傷病,經醫師診斷認為不可治癒,且有醫學上之證據,近期內病程進行至死亡已不可避免者。

三、心肺復甦術:指對臨終、瀕死或無生命徵象之病人,施予氣管內插管、體外心臟按壓、急救藥物注射、心臟電擊、心臟人工調頻、人工呼吸或其他救治行為。


我還找到了,某家醫院列出的家屬同意書格式:


病人 _______________ 因罹患嚴重傷病,經醫師診斷認為不可治癒,而且病程進展至死亡已屬不可避免,茲因病人已意識昏迷或無法清楚表達意願,特由同意人 依安寧緩和醫療條例第七條第三項之規定,同意在臨終、瀕死或無生命徵象時,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氣管內插管、體外心臟按壓、急救藥物注射、心臟電擊、心臟人工調頻、人工呼吸或其他救治行為)。


在電話裡和小阿姨討論,能不能透過這個要求醫生為你拔管。但向來一直埋怨末期病人無法拔管的小阿姨卻說:「這或許真的可以。但是妳看阿公這麼病痛卻拖著,會不會是潛意識很想活?縱然,可能他清醒時也不知道自己要死或要活。」


狠狠地躲在房間哭了一場。
寫信告訴主管,二十六號以後我想去上班,以分散我對等待與無力的恐慌。


*****

二十四日,再去看你,你沒有睜眼,但仍輕握我的手。記得小阿姨說她去看你時你總會哭,但我一次都沒看過你哭。這天,我跟你說,二十六號我就要去上班了噢,可能要去兩天,但二十七日就會回來,如果趕得上探病時間就來看你,趕不及,隔天一早就會來。


我又說,如果真的你很累,你就休息,我會趕回來的。最後說:「阿公你放心家裡我會照顧,你如果痛你就休息,這樣我好捨不得。」忽然你激動漲紅了臉如我二十日見你那天,並且眼淚從你緊閉的雙眼流下。


那天晚上和妹探病回家,她提議去家裡附近的廟宇拜拜。我們去拜媽祖、去求土地爺爺、天公伯、關聖帝君、虎爺、七爺、八爺,我們口中喃喃念著、複誦十次同樣的祈求,不求生,不求死,求你不病不痛。


對著媽祖、天公伯、土地爺爺或關聖帝君都沒有哭,唯有對著黑白無常哽咽了起來:「將軍,若真正時間到,請保庇阮阿公無病無痛,再帶他回去、一路好走。」


二十五日,你的血壓心跳降得更低,護士說,會慢慢降的。我看著你的臉、握著你的手,你無法回應我。但我依然對你說,阿公,我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喔。晚上七點半,妹下班,我們兩個再度來到醫院,和早上一樣,你陷入昏睡。


「阿公如果這樣昏睡著死掉,可能比較不痛吧?」妹說。我點頭,再一次唱起「搖嬰仔歌」:


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
搖子日落山,抱子金金看,汝是我心肝,驚汝受風寒。


回家,晚上十點左右,洗完澡,在房間換衣服。在我門外的電話響。媽已經走近要接了,我卻下意識去搶接電話。


醫院打來的。阿公的血壓,剩下三十左右。
「你們要過來嗎?」


*****

大家匆匆地往門外要趕向醫院,我卻在公媽桌的抽屜,翻出一串佛珠。趕到醫院時,只有大阿姨、我、阿嬤、妹和小舅舅,人沒齊,醫生說,那待會再宣佈死亡、再拔管。


看著呈一直線的機器,看著阿公含呼吸管的嘴裡不斷口吐白沫。隔離衣都沒穿好的我,顫抖著為他拭淨口沫。我看見他的眼角有淚。驚覺這「最後一口氣」的殘忍。所有人終於到了,卻先急著號啕大哭,直到當下唯一沒哭的我,叱喝她們讓開。


「好,現在宣佈死亡時間,十點三十二分。」


禮儀公司幫你更衣,抬你上擔架、換床、走出加護病房、送到往生室。你的子女不停地哭, 眼淚掉啊掉啊掉的她們,開始說起「其實爸也只有對阿母最不好,他都很疼愛我們的子女。」然後邊哭邊遵循禮儀公司說要念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哭聲中參雜著「南無阿彌佛陀」,更有甚者,唸成了「南無阿彌陀螺」。


道士來引魂了。立了臨時牌位、口中唸唸有詞,拿了兩枚銅幣,要小舅舅擲筊。一次、兩次、三次,不是笑杯就是陰杯,大家看向我,媽說不然妳來擲好了。我喊了阿公,快點回來噢⎯聖杯。


夜晚,小阿姨、三阿姨和我在往生室為你助唸。天方亮時細算,從週五趕回到你身邊、到你離開,剛好七天。我承諾可以來看你的時間。


邊想著,瞥見窗外的棋盤腳花開艷艷。
唸著你的名字,走向窗前,笑看火樹銀花。
即便知道,天再亮一點她們就會凋謝。






註:標題為隱匿「自由肉體」詩集收錄的「小蠻荒」一詩中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