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暴力
十一月三十日午後,重回樂生,和樂青跟一些新的聲援朋友畫了海報、送紅豆湯給院民,之後離開。返家,已近午夜。情緒低落;十二月一日再到樂生一趟。留意北縣府迫遷情形並和院民聊天,順便帶第一次在白晝進入樂生、熱愛老房子與自然的C重新巡禮一次樂生。離開前我問C:「如何?樂生很美吧?」他卻回我:「古蹟要有人才美。」沉默,在騎車時淚如泉湧。想起前一晚騎著摩托車往樂生的場景─日頭西落,恰恰在樂生院後方那座,欲被挖鏟的山。我再度想起唐諾在沐子為移工寫的新書《我們》這篇序中的一句話─「小說家很難免於長期一事無成的失望之感。」
這些天,過去一年多以來對樂生的焦慮,又如鬼魅重新纏繞回來。這兩天到院區和院民交談,才深切明白:紀錄書寫的旁觀者不是小說家─這五年來,樂生保留運動這部大河小說的書寫者,一直一直是院民與樂青。並且不如旁觀者脆弱的是,她們並不習於這樣的情緒;相反地,她們正正在抵抗,或說消化這種一事無成的絕望感,在樂生那些靜止不動的日曆與時鐘,之下。
我想起藍阿姨那晚洗好澡騎著代步車從貞德舍另一頭騎來接受聲援者的紅豆湯。她帶著笑回應我問及她腳上傷口的事,瀟灑地說:「不會好了啦!」然後說,有學生挺院民,她不會放棄、她對政府的怠惰已經麻木了、沒有在怕!她對我們說:「謝謝。」
那一刻,富子阿姨在去年四一五下跪謝謝聲援者走上街頭的身影又躍入腦海,親愛的阿公阿嬤,妳們知道妳們每一句謝謝、每一次出現在抗爭場合的身影,都是多麼不可承受之輕嗎?
三十號晚上,每一位阿公阿嬤都親切地對我們笑,當我們敲門,她們匆忙地穿戴起義肢開門並招呼我們喝茶,她們對我們說,自己絕對會加油。我看著她們的笑臉,不知道她們的勇氣從何而來。樂生院的楊阿公本來還能勇健健地騎著重型機車在院區四處奔波、原本打死不願乘坐電動機車以證明自己並不殘缺,但他忽然間罹患肺腺癌了,二十九號才動完刀,日後還要繼續作化療。
但出院後的他沒有人照顧,日後化療的費用誰能負責也不知道。(我忍不住生氣起來,衛生署不是說,即使舊院區的院民,也有權享有醫療權利嗎?被強制入院的院民因無法工作少有積蓄,基本照養、固定健檢,難道不是這些被剝奪人權的院民所應擁有的嗎?)但楊阿公依然用著被腫瘤壓迫而破壞聲帶的沙啞聲音說:「謝謝你們,我會保重、會加油。」
那晚離開樂生前,最後拜訪的院民是呂德昌副會長。原本住七星舍的他,現在已經搬到反省室去了。進去時我看到V、呂副會長和另外兩位長者,桌前擺著蛋糕,大夥正在為呂阿伯的情人慶生。V看到我,眼眶便紅著跑了出來,我追問她為什麼哭?她難過地說,因為呂伯伯搬來反省室,有些院民不諒解,認為他的搬遷是種背叛。但呂伯伯之所以搬遷,是為了保留方案的不完全。
去年三月八號在前行政院長蘇貞昌官邸前的抗爭,因政治氛圍讓樂生爭議終於浮上檯面,工程會歷經數月的搓湯圓,終於做出保留四十棟的保留方案。保留方案有沒有問題?當然有,畢竟拆樂生在源頭決策老早就不正確,只是在台灣對人權的忽略裡、在「違法也要做」的縣長周錫瑋的淚眼下跪中、在人頭民主的暴力下,樂生院民與聲援者畢竟是步步妥協了─那就四十棟吧!
不奢求社會代這些被剝奪人權超過一甲子的人追問政府為什麼捷運要開往山頭、不奢求社會代這些被剝奪人權超過一甲子的人追問機廠為何從輔大被遷來樂生、不奢求社會代這些被剝奪人權超過一甲子的人追問政府為何公共決策從未公開─她們其實也對外界質疑她們是製造對立的兇手而感到難受,她們多不想看見原本一起住在舊院區的院民因政府的分化而必須怒目相向(還記得跳河自盡的黃再輝嗎),於是她們妥協了,退守卑微的保存四十棟方案。
然而,已經退讓了,呂德昌阿伯卻還是變成背叛者。但怎麼會?呂阿伯,是前總統陳水扁御用律師鄭文龍代院民打訴訟官司卻背叛院民時,一人詳讀判決書,走入法庭,用他所能理解的不法律卻人性化的語言當庭抗辯的人;呂阿伯,是藍彩雲阿姨說「捷運怎會開到這山頭來,一定是為了砂石利益」時,每天清早傍晚默默走去巡山的人;呂阿伯,是所有自救會院民裡最熟悉新科技產品的人,在樂青與其他聲援者和樂生院民一起遭遇國家暴力壓制時,默默在一旁,持著DV,進行反蒐證。大家叫他大砲。當去年九一二一群暴警圍著他、毆打他的頭、搶走他的DV時,呂阿伯一點都不退縮地向警察嗆回他應有的公民權利。
可是如今他成了背叛者。
V說,院民都知道,政府其實不願再與院民對話了。從陳水扁到馬英九、從游錫堃謝長廷蘇貞昌到劉兆玄、從翁金珠到王拓、從蘇貞昌到周錫瑋...。五年了,院民和樂青一起努力爭了這麼久,只換來虛偽不實的十五棟可續住房舍。因為地層危機一直不受捷運局重視、因為政府官員跳票實在太多次,當樂生迫遷危機一步步逼近、當民國102年逐漸倒數,呂阿伯放棄了,他決定放手一搏最後一次相信政府的承諾─順從院方意願搬離七星舍,唯一條件是:修好所有可續住的十五棟院舍。
於是他就這麼「輕易」成了「背叛者」。因為院方為呂阿伯蓋了兩間「大別墅」,這房間有灰白的水泥牆、灰白的水泥牆與,灰白的水泥牆。
然後呂阿伯說「搬來這裡很好」,在搬家後的第一天早上隻身坐在大別墅的灰白通道下,被死板的白色日光燈,照著發呆。(噢他終於可以放鬆了,是嗎?)
當V泛淚對我說著這些時,心好痛。V說,呂阿伯個性較孤僻,會被一些院民傳話,一半要他自己負責;呂阿伯的壞脾氣,也讓他和學生有些距離,就連脾氣好的V,都在三十號那晚和呂阿伯鬧了脾氣。然而呂阿伯終究還是脆弱的,當他打電話給V,請她原諒他,喃喃自語說著希望其他院民能諒解時,我想起了他放在七星舍裡的舊物品─一張有著他綁上捍衛樂生布條被框起來的黑白照片、一堆能當級配料的卵礫石、一張又一張進出立法院的旁聽證...。那旁聽證啊,是我多次進出立院拿了即丟的小紙卡。而呂阿伯,一張一張又一張那樣細心地釘黏在他書桌上方...。
霎時,心裡浮現小說家駱以軍曾說的「靜靜的暴力」。
在樂生沉寂一年之後我們以為暴力遠離,但暴力僅是換個方式重新席捲而來─靜靜的暴力著生於長時間一事無成的焦慮底,焦慮泥土長出的枝葉長滿懷疑比較的細小利刺─遠遠地,我們以為春天已經近了因而綠意繁華,但當伸手近觸,卻扎得人滿手鮮血。
原倚賴長年彼此信任而開墾出的樂生園,就在靜靜的暴力的入侵下,逐漸荒蕪。
而十二月二日晚上到三日下午,在大批警力進駐樂生、在無公文的狀態下強勢驅逐聲援樂生保留者與居住在貞德舍的藍阿姨時,我相信,此城已化身成為蛾摩拉。
無法成眠。我要清醒看著大火焚燒蛾摩拉。讓驕傲自大,不知對生命與萬物應有的謙虛的腐敗、謊言、自我感覺良好,遭到滅亡的命運。
我不信上帝,但我信奉寓言、篤信記憶與傳誦。這是永劫回歸的世界。如果生命的每一秒鐘都得重複無數次,樂生的一切便像耶穌釘在十字架那樣被釘在永恆之上。在永劫回歸的世界裡,每個動作都負荷著讓人不能承受的重責大任,但在這片背景布幕上,我要相信並看見:院民的生命依然可以在它輝煌燦爛的輕盈之中展現出來。
於是,要記得留一雙,清醒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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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慕情的報導。
待會修改,謝謝。
我才該,謝謝你,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