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舍外,還有蟬鳴
好久沒去樂生,好久沒再探望樂生院的阿公阿嬤。最後一回,已經是去年秋鬥的事,那時,阿公阿嬤訴求「給樂生一條安全路」。秋鬥後,災區的問題開始浮現,中科的問題也緊追在後,樂生似乎不得不被擺在較遠的那一端。三月,當謊話連篇的周錫瑋喊出捷運可分段通車時,再度寫了一篇報導。但什麼作用也沒有,而災區的問題持續著,只得轉身。
一回在那瑪夏鄉,小吹透露,當曾經關心樂生的人都因著自己的生活而必須拉開距離時,院民不經意流露的傷心,都喝了高梁的我們兩個抱著哭。那之後,聽聞許多我不太熟稔的院民陸續過世的消息,似乎默默在心裡拉起了一條線─儘管樂生離我家那麼近,卻有一種害怕再承受看見崩壞的自私。
這樣的拉扯其實熟悉。昨天分別到后里和相思寮採訪,回程小八順路載我北上,我對她形容,那感覺就像是親人病重在院一樣。該去探望又害怕探望,見了她們要傷心而她們還得回頭安慰妳,除了傷心一無是處、無從協助。
直到輾轉又聽見關於院民生病的消息:呂德昌阿伯癌末、藍阿姨鋸腳,「必須回去」的聲音才又從心底響起。琬純捎來她舉辦了「樂生回娘家」的活動,早早把時間空下,明白真正不能承受的是:這些人如果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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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點十五分左右,雨正大,準備吃完午飯到樂生,小吹打來問我在哪?「今天是鄭漢輝伯伯的告別式。」拿著吐司的手一頓,心想「今天不是樂生回娘家,聽起來快樂的活動嗎」?一邊問,場地在哪裡。雖然和鄭漢輝阿伯一點也不熟,還是想去。
囫圇吞了食物騎車到新院區,掛號處的護理人員告知追思場地在「地下室」,指示我往右找到電梯再下樓。終究是無法喜歡新院區,幽暗沉寂,那是即便毀敗的樂生舊院區只消一陣蟬鳴就勝過太多的。到了地下室找了一陣才發現追思堂,推門而入,湯伯伯看見我,舉手招呼。但當時的我有些呆愣,因為看見追思場地竟然設在停車場內。
記得一篇口述歷史內記述,鄭漢輝阿伯曾對前樂生院長黃龍德說:「我們當年一進院內,早已被處死一次。現今所存的身軀僅是『活』埋於這塊土地上。過去已往生者的後事,更都被草草了之。」
而那竟是「新樂生療養院」的配置啊。一個擺設靈堂與棺木後就毫無間容的空間,一個所有家屬與送行人拉著椅子坐在我們熟知的地下停車場的空間。給現在已往生者的配置。
來送行的人不多,向鄭漢輝伯伯及其家屬鞠躬致意後,已是禮成。禮儀公司的人行禮如儀語氣平穩。當他說可瞻仰遺容時,我和小吹等人走了進去。繞行棺木一圈不過一、二分鐘,實際感覺卻很漫長。走出靈堂,已經無法止住眼淚。小吹說:「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做(瞻仰遺容)。」
我也是。
鄭漢輝阿伯的遺照是藍色的背景,花白的髮顯得搶眼,照片中的他穿著稱頭的襯衫,有點微笑;但棺木裡的他雙眼緊閉,沒有了牙齒,嘴唇向內蜷縮,上頭放著一枚錢幣。那張臉,和遺照上的人長得不太一樣,屍斑已經充滿鄭伯伯的臉,額頭、臉頰,大片大片地存在。小小的,整個人縮得好小好小。
禮儀公司的人開始工作,俐落地卸了遺照、開車準備移棺。動作迅速確實。耳邊傳來鄭伯伯的伴侶的嚎啕大哭。她說:「你走了誰照顧我?」一遍、一遍又一遍,緩慢而沉痛,宛如吟唱,終於知道,什麼是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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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手後,接續「樂生回娘家」的活動,載著小吹兩人沒戴安全帽地往舊院區。不戴安全帽,是原以為不需要戴,後來發現我錯了,新舊院區間連繫的通道已經完全封死,於是我們倆個人騎著車逆向在人行道上而旁邊就是車水馬龍的大馬路。
「這就是捷運局說的A道路嗎?」在雨中我怒氣勃勃地問。
「對啊!而且這個人行道根本很小!」小吹在身後回我。
記得捷運局北工處副處長方壯勵一再說「A道路其實很安全,院民只是需要多花點時間從新院區走到舊院區」而不願意盡快做好當初承諾的新舊院區間的便橋,但當實際A道路出現時,除了「狗屎」兩個字之外,真的沒有其他形容詞。
所謂的A道路,方壯勵紙上作業講得難懂的A道路,簡單說就是一條繞過整個捷運機廠的路。從新院區繞過整座捷運機廠,騎摩托車快一點,是五分鐘左右。院民的代步車約得再花兩倍時間以上,來回一趟,半小時。小吹說,從組合屋騎代步車到舊院區,院民得耗去代步車兩格電力。而代步車滿格電力是四格。
這條A道路被柏油鋪得很平順,但坡度很陡(別忘了它曾是山頭);從新院區往舊院區,是一格一格磁磚鋪設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有樹,有行道樹就有樹穴,雨天輪胎易滑,而人行道上最窄仄的空間僅容一台代步車為難地行經。
藍阿姨今天出現,她瘦了許多,面色也有些蒼白。她說,很開心看到大家回娘家,但她原本不想出現的,「我想說,我沒了一隻腳,很難看。」我難過地想,少了一隻腳的藍阿姨,如果忘記將代步車充滿電,在往返新舊院區間無法行駛代步車了怎麼辦?她能在荒涼的這條A道路上,向誰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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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樂生的問題不僅是缺乏一條安全的路。
走入蓬萊舍,正放映阿烈的《樂生劫運2.0》。幾乎從坐下後開始哭到片尾,尤其在看見呂阿伯和藍阿姨的片段。
阿烈紀錄了呂阿伯從七星舍搬走到反省室的那一晚。瘦黑的呂阿伯啜著酒要阿烈別再拍了。他說他心裡很難過,彷彿要炸開。帶著點醉意,他在時辰到的時候把「三媽」請入反省室。阿烈的鏡頭好長一陣停留在「三媽」的身上。
而藍阿姨的畫面,是1203迫遷那一天。阿烈在貞德舍裡,紀錄藍阿姨怎麼把林卻阿嬤載到怡園的畫面。自己壓力很大,卻還擔心著林卻阿嬤,藍阿姨不斷對林卻阿嬤說:「妳不用擔心,放輕鬆,妳就是一直唸阿彌陀佛就好。」刻意堅強的語氣,卻在電視內看見聲援者一個個被搬走時崩潰地哭了出來。
阿烈的片子有一個鏡頭,那是迫遷前天方亮的天空。那天在場者都無法忘記的美麗的顏色。
博任說,藍阿姨獨自守在貞德舍是要和大家再拚搏保留樂生的可能。藍阿姨對林卻阿嬤說:「這棟如果保下來,其他也有望!」思帆說,呂阿伯離開七星舍到反省室去是為了要政府好好修繕可續住區的所有院舍。
那天天空那麼美,她們的願望那麼美,為什麼都無法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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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麥克風,聲音已經很微弱的呂阿伯劈頭說的不是自己的健康問題。育麟笑說,前一天呂阿伯還在跟他說他要反攻大陸。其宏幽默地在我旁邊補充:「就是反攻大陸工程。」即便是,被誤解了,也只在阿烈的鏡頭下那麼一瞬地現出怯懦,呂阿伯不要大家擔心他的身體,他要大家「保持健康」,為保留樂生院區繼續努力。
當時他的條件交換,就是修好院區,讓大家再回去住。但是當初捷運局承諾拆遷維護的王字型大樓二、三進、大屯舍和高雄舍,都還在步向凋零。
這一天,我第一次看見總是精神亦亦的茆萬枝阿伯淚流滿面。因為原本位於第一進的樂生博物館被迫搬遷,茆阿伯將那些文物全都移到第二進的房舍內。對捷運局來說,也許上鎖、蓋上帆布就是維護,但對樂生院民來說不是,更何況,其實沒有維護這回事。
如果我們還有記憶,樂生青年聯盟曾經蛋洗捷運局,為了當時技師王偉民判定樂生院區地下水的問題可能造成施工後樂生崩壞一事。捷運局與所有媒體惡意相向的封鎖、誣衊與不信賴,但事實上現在的樂生院,確實出現了許多許多裂痕。
走進第二進,竟然感到暈眩。整體建築若以面向樂生院大門來看,已是往左前方傾斜的狀態。外牆、地板,都充滿了裂痕。怵目驚心地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而捷運局的做法僅是灌水泥再補強。
我以為,樂生已經被訂為,至少是被訂為文化景觀不是嗎?再不然,這些應屬被保留的院區,院民的家,不是被承諾為「要好好照顧的漢生病人人權」嗎?
茆阿伯帶著我進入樂生博物館,沒有燈,灰晃晃的空間,但仍能見到他細心擺設的物品。茆阿伯把這裡叫作「阿萬師古物行」,除了過去樂生博物館內的舊物品、院民的家書、杯碗外,最觸動我的,是一幀幀茆阿伯手繪的樂生院舍。
「我不曾讀冊,嘛嘸郎甲我教,這圖,攏是拆遷以後我畫ㄟ。」不能說茆阿伯畫得極好,或是說,如果沒有標誌院舍的名稱,並不易分辨每一棟被拆除的房舍。王字型大樓第一進的平面圖也不立體,但那些筆直的線條、空間正確的配置,處處可見茆阿伯的用心。他說,那都是拆遷後他才繪下的。
那要多久的記憶與感情,才可能畫得出來?
而樂生的裂縫持續擴大,捷運局與大陸工程說:「我們也不知道問題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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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願意對問題負責。五、六年來,我們輸了嗎?
湯伯伯告訴我們:「我們沒有贏,但也沒有輸。」他不斷用力地強調,我們沒有贏,也沒有輸,這一切不是成功,「但我們很偉大!」鏗鏘有力地直擊我,雞蛋與石頭的爭戰,還不要妥協,藍阿姨說:「希望舊的院舍快修好,讓樂生恢復以前的熱鬧,否則現在好冷清,只有狗和鳥。」
於是我們還是要問:是誰讓樂生裂掉?
是誰、是誰、是誰?持續扣問。
然後,再一起回到樂生院,一起喜怒哀樂生老病死。
畢竟這個夏末,蓬萊舍外,還有蟬鳴。
留言
罰寫十遍妳。
改掉了啦舍舍舍舍舍舍舍舍舍舍
加油!
這幾天早上起床在家裡都聽得到蟬鳴,都會不自覺哼了起來:「逐工早起蟬咧叫,抬頭一望樹咧搖,樹頂鳥隻啾啾叫,啾啾叫,親像唱歌好聽著...」
我會想到樂生的夏天,無所事事坐在大樹下乘涼、聊天、睡覺,還是在七星舍發稿,然後日頭下山,會有阿伯阿姆或是澤君過來喊「吃飯囉」,然後大家會在老房子裡舊舊的桌子旁圍成一圈,談笑,吃飯。
妳說的那個天亮之前的天空的畫面,我也印象很深。因為就在那年12月3日的凌晨,我也在貞德舍旁的山坡上跟朋友坐著,看著同樣的天空。那是我最後一次在那裡看天空。